她问:“你今晚在这里睡一夜再走行么?你可以睡次卧,明天一早便有快艇出岛。不过如果你想现在走,我也可以找快艇送你。” 她很沉静的看着孟宁。 “明早走。”孟宁舌头发僵:“可以。” 温泽念点点头:“那你可以用次卧的浴室,我先去洗澡了,有点累,明天还要早起开会。” 说罢便往主卧那边走去。 孟宁多坐了两分钟,才起身,去了次卧的浴室。 又站在淋浴下愣了两分钟的神,心想,话终于就这样说出来了,也不过如此。 温泽念躲了她这么些天,无非是不想发生这场谈话。温泽念充满暗示意味的说:“不要急。”她不是听不懂,温泽念是要她不要这么急的追到海岛来谈这件事。 好像她还陷在那晚跌宕的情绪里。好像拖一拖,她的想法就会改变。 她自己却很清楚,不是这样的。 她想说出这句话已经太久了,也许十四岁以后的十多年来,她每天每夜都在想说出这句话。温泽念现在是不想走的,她明白,情到浓时嘛,她也不想温泽念走。 可后来呢。后来总有一天,也许人生已过去大半,温泽念某一天晚上坐在书房里,给自己倒上一杯白葡萄酒,温泽念会想:不该是这样的。她的人生,应该远不止于此的。 孟宁不能到了那时候,再来“罪该万死”一次。 有些话嘛,没说出来之前怕得要死,说出来也就那么回事。她没有难过得死掉,她还站在这里,五星级酒店的淋浴之下,往自己身上抹着薰衣草味的沐浴露。 然后把自己扔到次卧同样柔软的鹅绒大床上。 这时她又有些庆幸,是追到C海岛来同温泽念谈这件事。 因为不想麻烦温泽念半夜找人送她出岛,所以她必须在这里留一夜。虽然她与温泽念离得很远,但至少,她们同处一片屋檐下。 孟宁蜷在床的一角,连身都不敢翻。 如果有人一夜无眠,静静听过整夜的海。 那么她会发现,海的浪潮声是有变化的。深夜是浓稠,清晨时浅淡。 当海浪声像雾气一样越来越淡的时候,孟宁听到温泽念的声音遥遥低声说:“开灯。” 只是这样的魔法不再为她而施展。 主卧那边的灯应声而亮。次卧仍然陷在一片沉沉的黑。 温泽念洗漱和走动的声音都很轻,不过也许是行政套房空间太大的缘故,让耳朵连最后想要留住、用来制作回忆黑胶唱片的声响都捕捉不住。 直到轻轻的掩门声,温泽念走了。 孟宁微动了动蜷在被子里的腿,其实她有点想把胳膊抬起来打横挡住自己的眼,又觉得这个姿势稍嫌做作。 她没动。 大得像海面的一张床,她蜷在床角,双手抱在胸前,双腿曲着膝盖拱起。 那样的姿势温泽念形容过——最接近于婴儿蜷缩在母体羊水里的姿势。 等天色亮起,孟宁起床洗漱。 走到副客厅,孟宁看到那组她们常坐的白色沙发矮几上,烟灰缸压着张字条。 温泽念的字体永远那么清逸—— “房卡放这里,临时通行证交到码头管理处。 ——G” 孟宁盯着字母“G”瞧了好一会儿。温泽念写类花体的英文时很好看,像现在她的外形,美丽,强势,一些些矜傲。 让人毫不怀疑,她可以拥有很好很好的人生。 矮几上的保温杯不见了。 孟宁自嘲的咧了咧嘴——又搭进去一个保温杯,一百多块呢。 她伸手到自己口袋,把以前私自扣下温泽念的那个打火机掏出来,和房卡一起,放到字条旁边。 这打火机在她走向黑海的那晚,陪了她半夜,就放在她外套口袋里,和她自己的打火机、还有她准备送温泽念的那二手打火机一起。 然后她把外套留在海滩,自己神识不清的往海里走。 后来,她的外套被搜索人员带了回去。温泽念守在医院,没工夫管她的外套,是祁晓从她外套口袋里拿了这三个打火机,又还给了她。 那时她什么都没有了,没有钱没有行李,甚至连换洗内裤都没有一条,这三个打火机,像是以前的她留下的唯一痕迹。 这时,到了她最后一次离开这间行政套房的时候,其实本打算把自己买给温泽念的那个二手打火机也留下,想了想,还是作罢。 给祁晓发了条微信:“我先离岛了,你好好上班。” 祁晓应该在忙,没回。 孟宁走到码头,晨雾未散尽,袅袅的笼着海面。孟宁把临时通行证交到管理处,等着离岛的快艇。 没等多一会儿快艇便到了。巧的是,开这班快艇的还是小张,看见她挺高兴的:“孟宁姐,你回去了啊?” 孟宁笑笑:“嗯。” “事办完了?” “办完了。” 快艇上就她一个乘客,小张掌着方向与她闲聊:“孟宁姐,你拍视频的账号到底是什么啊?真不能说么?” 孟宁挑起唇角:“你干嘛想知道?” “挺有意思的啊,你身边的人当了网红。” 孟宁乐了下:“我要是真红了,你还能不知道我账号么?” “慢慢来嘛。”小张说:“我看那些网红,视频选题也挺关键的。” 孟宁还真就兴致勃勃与他讨论了起来。 嘴里扯得没谱,孟宁一手摁着座椅边沿,回望了眼茫茫晨雾间童话建筑一般的C酒店。 “终于要回到现实生活中去了。”她在心头说出这句每个离开C酒店的人都会慨叹的话。 只是她的梦,不是一个地方,而是一个人。 孟宁发现,她心中的难过并没有超出预计的汹涌。 大概她心中早就笃信了那句话——“当一件事看起来好得不像是真的,那它就一定不是真的”。 大梦一场恋缱绻,够啦。 ****** 孟宁当天晚上便接到了祁晓的视频:“她要走了?” 孟宁顿了顿:“啊。” “你啊什么啊。”祁晓急了:“你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知道啊。”孟宁拎起唇角。 祁晓反应过来:“我还当你多黏人,你昨晚来岛上,就是找她说这事的对吧?” “嗯。” “那你们这是?” “分……”孟宁话说了一半,又停下。她发现温泽念那句话说对了,她自己要说出“分手”两个字,也觉得那么荒诞而不真切,也许在她潜意识里,她的确从没当两人真正在一起过。 又或者说,在她潜意识里,一早就确信两人是会分开的。 她把“分手”的这个说法换掉,告诉祁晓:“我们决定分开。” “是暂时分开还是永远分开?” “永远。” 孟宁说这个词时也觉得奇怪。 人们会说“我们永远在一起”。可“永远”这种美好的词,为什么又可以和残酷的“分开”组合在一起。令“我们永远分开”,听上去也像一句承诺。 祁晓在视频对面张了张嘴,又闭上,再次张了张嘴,还没说出一句话。 这令她看起来像只不吐泡泡的鱼。孟宁又咧开嘴。 “哎,你……”祁晓本来想说你别总笑了,你知不知道有些笑,看起来比哭还让人难过。可又觉得这样的话不公平。 要是她不知道孟宁背后的那些事,她还能看出孟宁笑容里的破绽么? 祁晓发现自己心里的某一部分没想劝和。 这俩人的过去太重了。人就那么一双单薄的肩膀,扛得起就扛,扛不起就跑嘛。就像她,还不是从北方跑得远远的,除了她自己,再没人对她提起过去的那些事。 有人跟她搭讪,她可是真心实意的高兴呢。 说不定她和方霁相处得挺好。说不定她的人生,就这样轻轻松松平平淡淡的过去了。 她对着视频说:“那,你……” 孟宁平静的答:“我打扫家里,做饭,做义工,也许每天多拿点时间晒晒太阳,说对情绪有好处。” 祁晓顿了半天:“你说你,怎么就晒不黑呢?” 孟宁就乐了,乐完转为沉痛语气:“跟你说一件特糟的事儿。” 她学着祁晓偶尔冒出的一点儿化音。 “你别说那不伦不类的。”祁晓问:“怎么了?” “在我通过评估、找到工作之前,你能不能借我点钱……” 温泽念那张亲情卡横竖是不能再用了。 “行吧,我可算利息啊。” “别了吧,我已经够穷了。” “你到底欠她多少钱啊?” 孟宁报了一个数。出院以来,从房租到生活开销,包括上次温泽念点来给她敷眼睛的两个冰淇淋,她一笔笔都记下了。 “这么多?”祁晓惊了:“你还到哪辈子去啊?” 孟宁扬扬唇:“慢慢还呗。” 祁晓又有点心酸。 有谁真喜欢欠债的么?还不就是因为,这是两人之间唯一的牵连了呗。 ****** 两周过去,温泽念没再找过孟宁,祁晓也没在孟宁面前提起过温泽念。 有时孟宁都觉得,温泽念是不是就这样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天越来越热了,蚊虫开始横行。 孟宁那天从流浪猫机构回来,宋宵说想吃凉面,孟宁便想买些面回去自己做。她拎着一兜鲜面条,走到旧楼下植被茂密的地方,觉得脚踝有些痒,拎起脚来挠了挠。 一抬眸,却见温泽念站在榕树下。 温泽念穿灰色开襟西装,双排扣,配一条同色系西裤,高跟鞋永远妥帖衬出她脚踝的线条,旧楼下路灯昏暝,显得她耳垂上两枚钻石耳钉亮闪闪的。 抱着一只手臂,另只手里夹着只烟,没点。 她也看到孟宁了,没说话,也没点头。 其实看到孟宁的那一刻温泽念想: 黄昏淡漠,路灯如萤,一个年轻清秀的女人拎着兜鲜面条,穿简单的白T和浅蓝七分牛仔裤,路过茂密的灌木,大概被蚊子咬了,站定了提起脚踝,指尖轻轻一挠。 这本是很平常的一幕,虽然美好,却像张轻飘飘的明信片,看过也就忘了。 只是这画面上的女人,不是旁人,名字叫“孟宁”。 明信片就沉甸甸的往人心上烙,从此有了重量。 孟宁拎着面走过来,问温泽念的第一句话是:“你不热啊?” 温泽念看了她两秒,开口答:“没来多一会儿。” 酒店、公寓、豪车都有十足的冷气,不热。 “啊。”孟宁点点头,一句“有什么事吗”问不出口,就扬扬手里的面:“我今晚要做凉面,你想吃么?祁晓不在,就我和宋宵。” 温泽念视线往下落,落到那兜面上,好像真在很认真的思考自己想不想吃凉面,然后压了压下巴:“可以。”又说:“我不想吃太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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