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没有说话,她已经知道了山鬼与母亲之间的关系。 “依照月族的惯例,女帝继位后,要来拜见一下史官,偏偏我们这位山鬼大人,根本无心史料记录,反而想要挣脱自己身为世世代代都为史官,囿于歙州城的命运。” “可以理解,”杨玫说:“换成任何一个人,如果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这辈子注定只能做一份工,还是她自己不喜欢的,都会想要逃离吧。” “这是她生来就背负着的,怎么可能想不要就不要,再说了,也不用她自己动笔。”朱依依说。 “还是换个地方再说吧,这里终究是不太安全。”沈玉有些烦闷地捏了捏眉心:“朱依依,你是真心要和我们一道,还是说着玩的?” “当然是真心话了,”朱依依说:“这也是先生希望的。” 从百丈高的藏书阁的背面往山下飞的时候,朱依依倒是学乖了,他默默跟在沈玉后面飞,落地也颇为平稳。 下山后,已是夜晚,熙和街上人潮熙攘,灯火辉煌,三人没有往那街正中间去,而是拐进一条黑黢黢的小巷,巷子里只有一家馄饨店还亮着昏暗的光。 沈玉走过去:“三碗馄饨。” 年逾古稀的老婆婆颤颤巍巍地走过来,拿起锅盖,给锅里加水。 不多时,三碗冒着热气的馄饨就被端了过来。 “我来我来——”朱依依从袖子里掏出几个铜板,正欲递给老婆婆,抬眼一看,却傻了眼。 哪还有什么老婆婆,眼前明明是个明眸皓齿的女子,正目光锐利地看着他,女子还穿着方才那老婆婆的衣物。 “你你你你你——”朱依依吓得往后一坐,摔下板凳。 “殿下,”那女子没有看向朱依依,向着沈玉行了一个礼:“已安置妥当,离杨家不远。”说完递过来一串钥匙。 沈玉接过:“多谢。”转向杨玫:“吃完再走。” 杨玫低下头,开始认真吃起了馄饨,她是真的有点饿了。从中午那碗面下肚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三四个时辰。 沈玉那碗没怎么动,她一直看着杨玫。朱依依中间抬起头,正撞见沈玉凉浸浸又有些悲伤的眼神。 好可怕!朱依依打了个哆嗦。 ———— 沈玉三人跟着馄饨摊的少女,往城东方向去,在离杨宅不远的地方,少女站定,沈玉掏出钥匙开了门。 “殿下,我先回去了。”少女说,沈玉点点头。 推开院门,是一个有些荒凉的院落,沈玉伸手用月丝封住了院门。 再往里走,是一间普通的二层民宅,屋中的烛台已经点燃。一楼正对院子的是张八仙桌,上挂寿星公图,其后是楼梯,通往二楼卧室。 沈玉见杨玫眉眼间已由困意,便柔声说:“不如今日早些歇息,有什么话明日再起来说。” 朱依依:“好!” 沈玉:...... 待沈玉打来热水,发现杨玫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 也好,沈玉心想,她苦笑着,将杨玫露在外面的胳膊放进被子里,欲转身离去,手却蓦地被杨玫一把抓住,嘴中喃喃:“师父,别去。” “什么?”沈玉问。 杨玫松开沈玉的手,翻了个身,继续睡了,原来她方才是说梦话。 沈玉贪恋着杨玫留在她手心的温度,在黑暗中默默站立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 她轻声推开房门,抬腿迈了出去。 “阿玫,以后我只会是你的师父,之前诸多妄念,万幸没有诉之于口,万幸,万幸。”
第41章 梦魇 当天夜里, 毫无预兆地,整个歙州城内突然风雨大作,彼时的杨玫在暴雨击打窗棂时仍然睡得沉沉, 而其梦境则诡谲非常,忽而是幼时在孤儿院时被同伴欺负推倒在地, 同伴的脸朝下望着她,突然放大,变成王悦, 阴恻恻的表情和流着血的长疤,忽而又变成了沈囿之指挥着一只硕大无比的乌鸦, 向沈玉冲去, 将沈玉的胸口撞开了个大窟窿, 下一秒, 是沈玉苍白着脸,满手是血,手中托着她还跳跃着的心脏, 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 啊—— 杨玫吓得猛地一下坐了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此时,一道闪电划过, 照亮了杨玫略显苍白的脸。 不久后雷声乍起, 伴随着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沈玉在门外问:“阿玫, 你还好吗?我能进来么?” 杨玫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 沈玉快步走了进来, 点亮烛台, 从桌上倒了杯水, 走过去扶住杨玫后背。 “被吓着了?”沈玉将水杯递过去。 杨玫没接那水, 只是紧紧抓住沈玉的手,一副没从梦里缓过劲来的样子。她盯着沈玉看了好久,还是那张白净俊秀的脸,最重要的是,她手还是热的,想起梦中沈玉的模样,杨玫忍不住手下又捏重了些。 沈玉不动声色地抽出手,扶杨玫躺下,将被角掖好,安抚道:“别怕,再睡会儿,歙州秋季多雨水,这阵雷过去便好了。”说完就要起身出去。 “师父!你别走。”杨玫急忙去抓沈玉的手,却只拽到一绺袖边。 沈玉有些不忍,又转过身去在杨玫床边坐下:“现在还是丑时,离天亮还早。” 杨玫冷不丁抱住沈玉:“师父,你今天陪我睡行吗?” 沈玉:...... 杨玫:“我真的很怕。” 沈玉:“...好。” 杨玫往床里面退了退,沈玉宽了外袍,轻轻躺在杨玫右侧。 沈玉此时内心无比矛盾,在藏书阁密室看到的东西,让她决定从此将自己心中的那一点点悸动永远埋于地底,就在上一次推门出去的时候,她还在庆幸自己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说过什么逾矩的话。 可她现在又是在做什么?怀着阿玫不知道的龃龉心思,躺在她身边,甚至就在刚才,听见杨玫说出希望自己陪着她睡时,心中一闪而过的那种名为喜悦的情感。 无耻,沈玉暗骂自己,她僵着身子闭上眼,准备就这样熬到天明,却没曾想,眼皮上一道耀眼的白光闪过。 又是闪电,没过几秒,轰隆雷声已至,身边的小人钻到了沈玉怀里。 沈玉:...... 无法,沈玉抬了抬手,轻轻拍着杨玫的背,她觉得被触碰到的地方很热,内心的感受汹涌着要冲出身体,杨玫的脸正碰着她的脖子,只要微微低下头,就能捧起杨玫的脸,她可以故作镇定地吻过去,或许对方也不会拒绝。 但沈玉依旧闭着眼睛,没什么比提前知道自己的命运更绝望的了。 如果自己注定会死于非命,倒不如不要开始,她放在心尖上的阿玫,值得更好的人生。 此时,一直沉默不语的杨玫开口了:“师父,为什么王悦和沈囿之会长得一模一样?之前我们一直认为王悦是当今国师沈清的傀儡,可...可是这时间对不上啊。” 沈玉:“如果王悦就是沈囿之,表面上看,就是沈青将沈囿之做成了傀儡供自己驱使。可这也太过离奇了,这两人之间相隔百年,一百年后的人,怎么可能将早就作古的人做成傀儡呢?” 杨玫也想不明白,她只恨自己在藏书阁一看到沈囿之的画像就慌了手脚,没有继续往下看。 “明日再去藏书阁看看吧。” “明日再去将那史书翻出来看看。” 两人同时脱口而出。 杨玫盯着沈玉,笑出声来,她细细的胳膊往沈玉脖子上一绕,少女的香气丝丝缕缕炸裂在沈玉的周身。 沈玉耳根红了。 杨玫:“师父和我想得一样!” 沈玉:“快睡吧,再不睡真的要天亮了。”她也伸出手,将杨玫往怀里揽得更紧了些,心里叹了口气,就当自己贪心也好,自私也罢,最后一次美梦,让自己梦久一点吧。 次日。 秋高气爽,只有地上湿漉漉的苔藓和满地落叶,证明昨晚确实下过一场极为暴烈的大雨。 朱依依哼着小曲儿走进院子时,正看见沈玉在舞剑。 “昨晚下雨了?你这剑倒是舞得好看,”朱依依说:“欸!你做什么——” 只见沈玉的剑带着凌厉的剑意“嗖”地一下穿过朱依依的耳际,在其脑后倏然转了个身,转瞬之间便飞回沈玉手中。 她收剑,面无表情地开口:“好看并没有什么用。” “我师父说,好看也很重要!”朱依依小声嘟囔:“我师父都几百岁了,即使胡子花白一大把,还每天梳呢!掉了一根都心疼半天。” 沈玉原本以为朱依依的师父就是山鬼,听见了也没怎么在意,直到听到了“胡子”一类的词,才问:“你师父是谁?” 朱依依:“不告诉你。” 沈玉:“...算了,我也没兴趣知道,今日我要回藏书阁一趟,你去不去?” 朱依依:“你想要知道什么?藏书阁里的书我都看完了,能记住大部分。” 沈玉将沈囿之、王悦、沈青之间的关系讲了,朱依依听了,正要开口,只听屋内传来杨玫的声音。 “师父——我的桃花呢?”转眼间,杨玫就跑到二人跟前:“你们在说什么呢?” 沈玉表情变得柔和起来:“我先去取,与那红伞裹在一处,怪不得你找不到。” 朱依依:这脸变得真快... ———— “够深了么?杨大小姐。”朱依依叉着腰抬头,方才被杨玫支使着挖坑,说什么要种树,他哼哧哼哧挖了半天,回头看,竟然只是一枝小小的桃花。 “差不多了。”杨玫说,她从沈玉手中拿过那枝依旧鲜艳的桃花,小心翼翼种进土里。 “这桃花倒真的是个稀罕物,”朱依依啧啧称奇:“以前只在书里读到过,没想到这辈子竟能得见。” “怎么说?”杨玫好奇地问。 “花的本体倒是不稀奇的,稀奇的是这折花之人,”朱依依说:“我曾在藏书阁二楼中,看到过一种术法,名为“长相思”,是以施术者本人的爱意为引,赋予在花上赠与心爱之人,可保护所赠之人。因有绵绵不绝的情意滋养,这花才能常开不败,只可惜...” 杨玫:“这不是挺浪漫的么?可惜什么?” 朱依依:“这花世间不常见,是什么原由,你想过么?” 沈玉:“爱而不得。” 朱依依若有所思地瞥了沈玉一眼说:“正是,你仔细想想,将爱意拿走了,此人此生便不能再爱别人,这赠花之人,是打定主意此生断情绝爱了。如果收花的人也爱他,能让他做这样的事么?” 杨玫和沈玉对视了一眼,都想到了青萝。 种完了桃花,沈玉说:“今晨和你说的那事,你想到什么了没?如果也没头绪,吃过早饭,我们再去一趟藏书阁。” 朱依依:“倒是有些想法,不过,我们能不能先吃早饭?昨晚的小馄饨很好吃,不如...?”瞥见沈玉冷冷的眼神,朱依依立马改口:“我说,说好了咱们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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