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找我的那时候,她又一次因为工作,胃大出血进医院了。医生说不排除是胃癌复发。那时候我表妹贺之航的母亲和她亲舅舅,也就是我母亲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正在和我母亲、我舅舅竞争一个公司的管理权。她向看我不惯,但那天不知道为什么,和我一个表哥一起过来了,准备等我下课后一起去医院看望我母亲。” “妤笙,你问我为什么,其实,我也不知道。”她的乌眸里,凝着那一日化不开的冰雪。 似荒寂多年的冰原。 她复盘过无数次,也没有想明白,为什么那个时候,她会那样胆怯、那样懦弱、那样薄情寡义。 在找不到姜妤笙的这么多年里,在看到姜妤笙断指的那一刻,在听说她被逼婚、她被迫辍学、她在工厂吃苦的那一刻,她就无法原谅自己了。 她反反复复,无数次地回想、拷问过自己,倘若那一天,她不是那样的反应,她的笙笙现在会是怎么样。 她不是一个好姐姐。她失约于她。她明明说过会等她来找她的,可她却在她千里投奔之时,弃她于风雪之中。 她受的煎熬和折磨,都是她罪有应得、咎由自取的。 可是姜妤笙是无辜的。 她为什么要遭受这些。 她想不明白,她没有办法放过自己。 有些太清晰、太清醒、太浓烈的感知在不断复苏,令她痛苦,有种近乎窒息、撕裂的错觉。 可她还是用大拇指掐着自己的食指指节,说了下去。 “我从没有慢待你的意思,妤笙,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也不觉得,这件事可以被解释。” “因为任何理由,都不能合理化它,说出来,都是狡辩。” “我没有原谅我自己,又怎么能用这些理由来绑架你的原谅?” 姜妤笙动容。 对上时间线,薄苏也是从她母亲发现胃癌时彻底失联的。 一个全心全意为你、命悬一线的至亲,一个健健康康,应该可以自己好好生活的前缘,两难之中,孰轻孰重,她不是不能理解。 她不知道说她什么好。明明是最懂语言艺术的语言工作者,明明有无数种渲染,可以让这个解释听起来更打动人心、入情入理,可她却偏偏笨拙得连一丁点矫饰之词都不肯为自己使用。 只有平铺直叙,只有客观描述。 可她也偏偏,听懂了她这样的笨拙。 她心沉甸甸的。 她注视着她苍白的面庞,像注视着人生命镜里的另一个自己。 她们好像两只被命运寒流驱赶到西伯利亚的蚂蚁。 雪山要崩塌,她们有任何反抗的能力吗? 她伸手分开了她凌虐着自己食指的大拇指。 指上有斑斑的血迹。 薄苏在她的指尖下轻颤。 姜妤笙说:“薄苏,我也没有那么蛮横。” “我怪过你,但我没有恨过你。你也不必把我后来遭遇的那些,背负在自己的身上。” “这对你也不公平。” 她宽容而清醒:“也许那就是我的命,是我要背负的业。” “生如长河,渡船千艘,唯有自渡,才是真渡。薄苏,我迟早都要懂这个道理的。” 她没有归罪于她过,她只是不明原因,心结难解。 “可我宁愿你不懂。”薄苏喑哑出声,眼圈泛出一层明显的红。 姜妤笙失语。 雷声早就停了,小雨轻不可闻。手机随机播放到了一首粤语歌,低低的女声靡靡地在唱着《最爱》:“潮汐退和涨,月冷风和霜,夜雨的狂想,野花的微香……” 姜妤笙启唇,嗓音也发了涩:“薄苏,你没有办法一直护着我的。你也有你自己的人生要过。” 就算当年她没有说那一句不认识,如今想来,她们未必会有更好的未来。 她那时候太软弱,也太想当然了。她的投奔,大抵也只能是拖累薄苏一起陷入生活的沼泽、跌入人生的深渊。 可薄苏却说:“我可以的,只要你愿意。” 她注视着她,微红的眼眸里是苍松翠柏、匪石匪席的坚定与挚诚。 背景乐里,女声还在唱:“没法隐藏这份爱,是我深情深似海,一生一世难分开难改变也难……” 姜妤笙被她的眼神灼烫到。 空气粘稠发闷,姜妤笙恍觉可以听见自己的脉搏,在随着薄苏指尖轻颤的频率跳动。 她很想问题薄苏:“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是和当年那一句“我会等你来找我的”一个意思吗? 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门口忽然传来钥匙转动的机械声。 姜妤笙条件反射地朝门口望去。 果然,下一秒,门把被压下,长影投入。 池棋推门进来了。 看清沙发上坐着的两个人,她定在了门边,后悔自己就不该为着担心床头的窗户没关枕头被淋湿这点小事提早回来。 “薄老师也在呀。”她强作淡定地打招呼。 薄苏阖眸,复又睁开,掩下了失态,轻声:“我下来借一点水吃药。” 嗓音里还染着一点未润透的哑。 “怎么了吗?”池棋关心。 “有一点感冒,快好了。” “那就好。”池棋想起来问:“小妤姐你呢,好点了吗?头还晕吗?” 姜妤笙摇头:“好多了。” 她收回了本还搭放在薄苏指背上的指尖。 方才的谈话至此是再无继续下去的氛围了。 薄苏适时地把音乐暂停,站起身,表示:“那我不影响你们休息了,我先上楼了,你们早点休息。” 又是那个端庄优雅、落落大方的北城电视台女主持人了。 池棋应:“好。” 姜妤笙仰头看她,也说:“好。” “晚安。”薄苏注视着她,眼眸深晦。 姜妤笙颤睫,顿了好几秒,终于松口:“晚安。” 薄苏好像笑了一下,又好像没有。她转过身前,姜妤笙看到,她的眼尾,又有绯红漫上。 她低下了头,拇指再次掐住食指,手指微颤地离开了。
第40章 互道“晚安”其实算不得什么有特殊含义的仪式, 至少,对不知情的薄苏来说,应该不算。 姜妤笙已经记不清楚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习惯在睡前与薄苏说一声“姐姐,晚安”的,薄苏并不是从一开始就会回应她的。 她是一个内敛得过分的人,不论心上、行动上有多亲近你,嘴上也难听见她表露分毫。亲密地互道晚安, 对她来说似乎是一件十分难为情的事,很多年里,她都不过只淡淡地“嗯”一声, 以示她听到了, 回应了。 姜妤笙很多年里也都不在意。 她知道薄苏的讷于表达, 她肯让自己上床, 和她一起睡,甚至让她抱着睡,就已经胜过一切言语了。 她是一个很好满足、很懂得哄自己开心的小朋友。 直到上高中的时候, 她恍然察觉到了自己对薄苏的心意,又看了几本小说,偶然发现了“晚安”可以不仅仅是“wanan”,还可以是“wo ai ni , ai ni”的变体, 少女心泛滥,开始不满足于薄苏的那一句敷衍的“嗯”了。 某个冬日周末回家的晚上,依依不舍地从薄苏的房间里出来, 要回自己的房间睡觉前,她撒娇装委屈, 非要薄苏也回她一句“晚安”,薄苏不明所以,但拿她没办法。 她第一次说完“晚安”,垂下眼,耳根通红的模样,姜妤笙记了好久好久,也在心跳扑通的夜里,翻来覆去地品味了好久好久。 那是她年少时偷尝到过的最甜的糖果。 她无法克制地想象,又无法想象,薄苏真的对她说“我爱你,爱你”时,该是怎样动人心弦的模样。 她不知道薄苏究竟知不知道她的这些小心思,但至少,她对这一句“晚安”的执着与在意,薄苏一定清楚。 仿若一场谢幕多年的独角戏,主演早已黯然离场,场下始终静默以观的观众,却突然上台,用一句提纲挈领的台词,帮她把这幕戏的帷幕重新拉开了。 她好似想与她演对手戏。 延续、改写这幕戏的生命。 姜妤笙却与她置换了一个位置,坐在场下,不知道该不该上场了。 窗外雨打芭蕉,哗啦啦地又大了起来,池棋本要说话,想起了什么,哀嚎一声,冲进自己的房间,大力地关上了自己床头的窗户,关完了才又探出头,问:“小妤姐,你……你……你要洗澡吗?” 她后头的声音莫名小了下去。 姜妤笙回神,没有察觉:“你要吗?你可以先洗。” 池棋摇头:“如果你要的话,也可以你先,我有点热,想先吹会儿空调。” “好。” 池棋欲言又止,趴在门框旁好几秒,最后还是有分寸地什么都没问,只说:“好,那你洗完了和我说一声。” 姜妤笙应:“好。” 她起身关掉沙发旁的电风扇,回身要关掉客厅的灯时,视线扫到茶几上那壶烧开了却无人问津的热水,怔了一下。 半晌,她把热水往茶几里推了推,把电源拔掉,回房间拿衣服洗澡。 冷水自头顶浇下,热意与醉意从身体中抽离,她整个人都清醒了。 关于为什么要在北城大学说不认识她这件事,薄苏说清楚了,关于为什么要回澎岛来找她这件事,她没问到,薄苏便也没说。 “我可以的,只要你愿意。”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薄苏是以什么想法,什么动机说的?姜妤笙还是不能确定。 悬而未决的空落感再次自心间升起,姜妤笙在花洒下站立几秒,忽然伸手关掉了水龙头,拂干眼前的水,跨出淋浴间去拿手机。 她准备一鼓作气问清楚,让一切模棱两可、暧昧不清都了结在今晚。 但令人无奈的是,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低电量自动关机了。 姜妤笙呆站着,与黑屏着的手机面面相觑。 无声的静止中,她听到楼道里传来声响,一声一声,清脆的高跟鞋声,似是薄苏复又出门,下楼去了。 她要回沈珈禾那里拿行李吗? 姜妤笙不由发散思维。 发梢上的水滴不断坠落,在手机屏幕上蓄起一个小小的水世界。 姜妤笙看到自己模糊迟疑的面容。 凝视半晌,她把手机放回原处,退回了淋浴间里。 算了,交给时间吧。 她平复冲动。 她意识到,其实她问薄苏,也不确信自己究竟是想听到什么答案,又能给薄苏什么答复。 那此刻的问与不问,又有什么区别? * 第二日清晨,断断续续下了整夜的雨终于停了,天色放晴,万物都沐浴在金灿的骄阳之中,精神抖擞。 除了舟稻的众人——一个个都蔫了吧唧,透着宿醉后的颓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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