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确实挺担心这一趟的人情债的。她不缺钱,缺的是人和人情。 姜妤笙权衡,妥协:“好,那麻烦你了。” “不过,饭我请你吃吧。” 薄苏没客气:“好,那我要挑一家贵的。” 姜妤笙说:“应该的。”没接她的玩笑。 薄苏也没再往下说,她把自己的手机号码推送了过来:“你航班定好了发给我,到时候下机了打我电话就好。” 姜妤笙应:“好。” 薄苏【正在输入】的状态又动了动,但最终,什么都没再发过来。 对话就此结束。 姜妤笙锁屏,静止不动好一会儿,才很轻地叹了一口气,解锁屏幕,把那一串手机号码复制进通讯录名单中,备注:Z薄苏。 * 隔了两日,姜妤笙和刘老太太依照计划,踏上了去往北城的路途。 飞机在日暮中降落,从机舱中走出,呼吸到北城空气、仰望到北城天空的一瞬间,姜妤笙有些恍惚。 那一年她离开北城,踏上南下的归途前,也曾见过这样一场盛大的日落。 那一日,她坐着公交,望着窗外,如同第一日来到北城时的那样,绕着北城,从南到北,漫无目的,从当前一站,坐到了最后一站。 那是她对北城、对过往的最后道别。 从未想过,还会再来北城,更没想过,再来北城,会是这样的情形。 她听着手机听筒里薄苏的声音,遥望着不远处从出发层高架桥上徐徐驶近的黑色轿车里的、面容姣好若天边月的薄苏,有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心口翻涌。 像陈年的旧梦,突然从心底不知道哪一处缸里冒出,过时发酵。 淡淡的酸楚。 薄苏说:“是一辆黑色的沃尔沃,车牌号是北A*****,你从3号门出来后应该就能直接看到。” 她的声音,经过扬声器的传送,有微微沙哑磁性的质感,是年少时,姜妤笙梦想过无数次的通话声音与通话内容。 姜妤笙握着行李箱推拉杆的手不自觉攥紧。 她本以为,她早都忘光了、放下了的。 她动了动喉咙,嗓音稍涩,应:“好,已经看到了。”收敛起了所有的情绪,挂断电话,和老太太一起朝她走去。 薄苏是很好很尽职的东道主与司机。 她下了车,帮着放好了行李箱后,亲自扶着老太太上的车,一路上分寸得宜,关怀备至。她调了老太太觉得适宜的车内温度,带了茶点,给她们先垫肚子,边开车边给老太太介绍沿途路过的景致、回答老太太的各种好奇问题,很是健谈,却不聒噪,配合着她泠泠动听、不疾不徐的嗓音,让人只觉得像是听了一台晚高峰时段北城的私家车载电台,极有极致的耳部放松体验之感。 姜妤笙望着车窗外的霓虹灯,却是一语不发,兴致寥落。 薄苏从车内的后视镜里窥见姜妤笙的漠然,明眸微黯,但也没有表现出来。 她在北城一家几乎可以称为是地标性的餐厅里定了位置,预点了一部分的菜,人到了就能上,而后又把菜单推给姜妤笙和老太太,让两人再添几道。 “我也不确定奶奶你有没有什么忌口的,所以只敢先就着店里的招牌菜点。”薄苏帮老太太拆一次性餐具的包装。 老太太笑着摆手:“不用啦不用啦,够了,我们就三个人,吃不了这么多的。” 她看菜单上薄苏点好的那些菜的示例图,想起来提醒:“噢,小妤不吃鸡爪和牛蛙,能不能让他们把这两种菜换成别的?” 薄苏把拆好的餐具推还给老太太,应:“我知道,鸡爪和牛蛙我都让他们换成别的了。” 老太太怔了一下,姜妤笙翻看菜单的手也微微一顿。 但什么都没说,她又添加了两道菜,借口去洗手间,准备顺道买单。 不算意外的,服务员说,账单薄苏已经结过了,直接从她的会员卡上划走的,不用另外结算。 姜妤笙在服务台前站了两秒,没多为难服务员,只看了眼金额,记下了,折返回餐桌旁。 餐桌旁,薄苏正在和老太太闲聊关于这家店这几道点好了的菜的轶事。 看见姜妤笙回来,她抬眼,噙着未收敛的笑,关心:“找到了吗?” 姜妤笙知道,她只是没在老太太面前把那张社交面具卸下,但看着她那张笑脸,总觉得掺杂了些明知故问。 她扫她一眼,很淡地应了一声“嗯”,坐下了。 冷淡得溢于言表。 薄苏收回眼,抿唇很浅地笑了一下,也没在意。 倒是老太太看得暗暗诧异。 菜都上齐后,老太太开始不着痕迹地打探薄苏的过去。 她好奇:“小薄老师你来北城很多年了吗?” 薄苏应:“是,我大学就是在这边上的,之后就没有离开过了。” 老太太点头:“那你父母是也都在这边了吗?” 薄苏说:“没有,我父母很早就离婚了,我妈妈是这边人,一直在这边。” “那你妈妈很了不起啊,把你培养得这样好。” 老太太不吝夸赞。 同为女性,她太知道一个单亲妈妈要养大、养好一个孩子,有多不容易。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姜妤笙觉得薄苏没有之前应答得自若,有沉默了好几秒,才嗓音微轻地回:“是,她很辛苦,为我付出了很多。” 姜妤笙低着头剥虾,很努力地才克制住了,不去打量薄苏的表情。 不去探究她这几秒的沉默背后可能有的故事。 她始终寡言地吃着自己的饭,鲜少加入老太太和薄苏的对谈中。 一席饭,吃得不算热闹,但也说不上尴尬和冷清。 吃过饭后,时间已经不早了,薄苏送她们回酒店。 姜妤笙定的酒店,是在第一医院辐射圈内的连锁酒店,算不上高档次,也算不上廉价,自带一个停车场。 薄苏把车停在停车场里,戴上口罩,坚持陪她们办理好了入住,送她们到酒店房间门口。 要道别前,她征询姜妤笙的意见:“明天早上我来接你们去医院?” 姜妤笙婉拒:“不用,你工作忙,医院人多,你也不方便吧?不用特意跑一趟了。” 老太太也在房间内搭话:“是啊是啊,小薄啊,已经很麻烦你了,我们自己过去就好。” 薄苏理智,退而求其次:“那我让管青陪你们,可以吗?医院那边有什么问题,她也好及时沟通解决。” 毕竟借用的薄苏的人脉关系,姜妤笙也不确定,如果有突发的意外情况,她能不能及时地、稳妥地解决。 为避免反而更多地麻烦薄苏,她到嘴边的拒绝,只好咽下,答应:“好,那麻烦管小姐了。” 薄苏用眼神示意不用。 该走了。薄苏目光最后克制地在姜妤笙脸上掠过,道别:“那我先走了。” 姜妤笙波澜不兴:“好。” 薄苏又停留了两秒,转身离去。 她的脚步声并不重,鞋跟敲击在厚重地毯上的声音却闷闷的,如同姜妤笙的心情。 姜妤笙不着痕迹地深吸了一口气,整理好心情,合上门,回过身,望向室内。 “奶奶,这个酒店还可以吗?有没有什么不喜欢的?”她弯弯笑眼,露出如常的暖笑。 刘老太太摇头:“没有,奶奶什么地方都能住,什么地方没住过呀。” 她不挑剔。 她注视着姜妤笙的表情,犹豫几秒,冷不丁地问:“小妤啊,奶奶多嘴问一句……” “嗯?” “你和小薄老师,真的只是普通的旧友吗?” 猝不及防,姜妤笙弯腰准备帮老太太拿酒店抽屉下一次性拖鞋的动作顿住。
第29章 酒店吸顶灯投下的暖光, 昏昧不清,老太太眼底的慈祥与关怀,却很明晰。 一如这么多年来的关心。 姜妤笙自落地北城后, 不知不觉绷紧的心弦,不由地在这样的目光中放松了下来。 她放弃了要拿拖鞋的动作,就势在床沿旁坐了下来,回望着老太太,坦白:“不完全是。” 她垂眸, 看着地板上自己缩成一团的影子,轻声地说:“奶奶,我和她的过去, 有一个结。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但我没有完全解开。” “解不开了吗?” “我不知道, 也许吧。其实, ”她吐露心声,诚实地面对自己:“重新遇到她以前,我一直觉得我已经放下了、不在意了的, 可是她又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又慢慢地把我以前的那些情绪勾起来了,我又有些没办法不在意了。” 老人很温柔地注视着她,清明的眼神中含着心疼。 不论是什么样的境况,认识这么多年来, 姜妤笙给她的印象始终是平和的、举棋若定的,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怅惘的姜妤笙。 她开解:“那解不开,就不解了, 我们以后不见她了,就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像以前那样生活就好了。” 姜妤笙抬起头,笑了笑,带着些无奈:“她总来。” “但你也总给她机会,是不是?”老太太温和地一语道破。 姜妤笙怔住。 老太太一副洞悉了的慈悲,走近了在她身边坐下,拉过了她的手,拍了拍:“其实你心底里,对她还是有期待的是不是?” 姜妤笙喉咙发干。 半晌,她承认:“是。” “本来已经没有了的。”她问老太太,也问自己:“奶奶,人有时候是不是就是这么奇怪,记吃不记打,经不起一点示弱和示好。” “有时候会恍惚,好像做了让人伤心事的人,和现在做着讨好事的人,是分割开的两个人。” “拿过去的错误,惩罚现在的她,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有时候又觉得,她也挺可怜的。” “她好像过得也不是像我曾经以为的那样好。” “我其实很受不了她,在我面前流露出落寞的神情。” 她记忆中,她是那样骄傲凌冽的人啊。 可这份受不了,和她曾经没有自知之明地来北城找薄苏一样,在她的“不认识”三个字前,都显得好可笑。她到现在居然好像还会有些心疼她。 “奶奶,我是不是太心软、太不记仇了。”她反省自己,也告诫自己。 老太太宽慰她:“不是的,不奇怪,我也是这样的人啊。小妤啊,奶奶活到这把年纪了,都还是会这样呢。” “这也没什么不好的,人要是总记着别人不好的地方,记恨着,该过得多辛苦啊。” “况且,奶奶相信你看人的眼光。你要是会对她心软,那也说明,她是有值得你心软的地方的。” “奶奶觉得啊,只要你自己觉得开心,怎么样都好。要是骂她一顿,你觉得开心,你就怼她、骂她,大不了这个手术不做了,奶奶帮你一起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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