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摸摸兜,里面进了水,好在不多。拿出手机重新打开光源,将苏莉的手机一并放在一旁。 “没有受伤,只是擦破一点皮。刚才…有个什么东西飞着爬着到我脸上,我被吓了一跳。” “我看看。”褚红云朝右侧照了照,苏莉就蹲在三尺开外的地方,她身上衣服湿得皱皱巴巴,沾了草和泥,脸上很脏,粘的泥已经干了,还有少许血痕挂着,额头上正匍匐一只夜蛾。 光源刺眼,苏莉把眼睛闭上,摸索着朝褚红云的方向挪。褚红云便把手机放在地上。挪到两人只有一拳之隔,苏莉才停下。 电筒光使得褚红云的脸大半隐在幽邃中,双眼明亮异常。苏莉正要说什么,额上的夜蛾却爬了两步,惊得她浑身僵住。 “别慌。” 褚红云固定住苏莉的脑袋。她原本呈跪地姿势,因此稍动一动,膝盖的痛楚便往骨头里钻。汗都疼出来。 索性只有左腿如此,便让重心朝右/倾。 “靠近点。”褚红云说。 苏莉向前俯身。 不清楚蛾类习性,褚红云小心翼翼地捧着苏莉的脸,另一手将她额间的碎发往后捋,拇指指腹压在额头,缓缓逼近夜蛾。 试了几次,直到夜蛾没有方向可转,最后爬上手指指背。几秒之后,又被移到了墙上。 “还是受伤了。” 褚红云压着苏莉的头发,看见左脸一小片擦伤红痕。 她离得很近,气息都轻轻扑在苏莉颊边,苏莉连眼珠都动弹不得,只低声说:“没事。” 褚红云放开她。看一眼手机,彻底没了信号。又转而看苏莉:“你怎么会掉到这里来?” 苏莉没说话,默默朝褚红云挨近了些,山洞虽吹不到风,但夜间阴冷,她里面一件短袖,体温不足将其烘干,亦无法御寒。 褚红云叹一声,把外套脱下来罩在她身上,边际湿了些,也大半是暖的。 苏莉问:“你怎么办?” 褚红云打趣:“老弱妇孺,你是弱,我是妇,自然你有优先级。” 苏莉盯着她,抿抿唇,把湿外袍脱下,拢紧身上的外套,随后伸出两只手环抱上褚红云。 “我身上湿了只能隔着,反正身体还热,就这么将就吧。” “……” 贴上来的体温不算热,甚至因为隔着外套没有温度可言,却仍刀山火海般灼烧半边身体。褚红云理智又冷静地想,此时境域陌生,危机未减,这么做无可厚非。 …… 然而心脏振如擂鼓,连带着浑身筋骨血肉一并都不得安宁。 褚红云咬紧后槽牙,只能尝试转移话题:“你不打算告诉我吗?” 仍是沉默。 过了会儿,苏莉才开口:“你不该跳下来,这里很危险,我当时差点被瀑布冲下去,抓住水草才钻进这个洞。” 褚红云:“有录音的话,你就会知道自己刚才叫得多大声。” 苏莉冷漠道:“那也不该这么做,最稳当的方式是联系救援人员,在他们来之前摸清情况便宜配合,你连我发生什么都不知道,下面什么情况也不知道,如果里面有毒蛇或者猛兽,下来就是死路一条。” “……” 褚红云试图轻松:“…所以我要在上面听着你尖叫?” “照理来说,你就该这么做。” 冷酷无情的声音,判定被践踏的东西无关紧要。 良久,褚红云抬起手,触摸苏莉搂着她的小臂,裸露在外的肌肤冰凉细腻。她叹出一口气:“莉莉,你究竟在生气什么?” “从茶庄见面你就不太高兴,是因为我还是因为种地?那之后呢,因为那个男人?因为身体不好?还是因为什么别的…?” “我不希望你生气,我从来都——”都不想我们之间,会是现在这样的相处方式。 褚红云垂下眼睛,侧过脸,余光看向苏莉:“如果真有什么不开心,也告诉我原因吧。” “……” 话语温柔,搭于小臂的手掌燥暖,承载安抚的体温细密…一切都是许久没再拥有的触感。有一种她们仍然亲密的错觉。 苏莉忽然埋下头,忍住眼眶酸涩。 是你问,我从来不吝惜答案。但现在的你又为什么问呢。好像两年前一声不吭甩掉我的不是你,漠然无视我的不是你,只留给我背影的也不是你。 凭什么不提呢。 仍然没有回答,沉默好似无穷无尽。褚红云笑着败下阵:“如果实在不想说就算了,安静等待救援也行,会有人来救我们的,别担心。” “我不担心。”苏莉低声说,像是自嘲:“原本很担心的,你来就不担心了。” 连喜怒哀乐也无法自己左右。 被困住的这几个小时里,无数人闪过脑海。鬼门关面前也仍然贪心,期盼如果被救赎,请别再是褚红云。 然而饥渴寒冷惊惧交加,惶惑迷惘,诸天神佛,洪荒宇宙…… 在褚红云出现的那一秒里,什么都不剩了。 一片黑暗里。 仍然只有她。 …… 就这样吧。 如果命运安排她臣服,至少这一刻,也无所谓挣扎。 “我会告诉你的。”苏莉轻声说。 “我会告诉你原因,我只是,还没想好该怎么说。” …… 不知消磨多久,也许只才片刻,旖旎静谧被轻轻打破。 “你困了吗。”褚红云小声询问。 苏莉轻轻摇头:“没有,我还在想。” 褚红云便捡起手机,给荣茗发过去一条语音。 “拱桥的右下方有一个洞,被上面长出来的水草挡住了,洞前面有个软挡板隔绝水流,可以先拿东西探个位置。” 洞中没有信号,这条语音发送后迟迟转圈,没有抵达。 褚红云扭头,苏莉将下巴停在她肩膀上,没有用力,触感却比用力明显。她听见苏莉缓缓开腔。 “下午…可能是晚上,我去追那个人的时候,只是想把东西还给他。但我胆子太小,他没认出我,我就只敢跟着,后来他开车走了,我就在水草边蹲着看瀑布发呆,可能蹲太久,起来的时候头有点晕,没注意就掉下来了。” “那个人是谁?”褚红云问。 苏莉垂下眼眸:“他叫Henry,真名不知道。在我小的时候,他给过我很多糖。因为他,我…犯了很多错。” “我——” 安静片刻,苏莉讲起尘封已久的往事。 / 五岁以前,苏莉的人生还算美满。母亲外省打工,父亲在本地打工,两人都不太能顾上她,与苏莉相处最多的人是外祖母。作为唯一的孙女,外祖母对苏莉疼爱有加,冬天为她编制新手套,夏天为她准备草莓西瓜。那时她们住在唐川的一个小镇子上。因为长得冰雪可爱,苏莉深受邻居喜欢,十里街巷窜门,生活也算热腾。 直到五岁,最疼爱苏莉的外祖母去世了。父亲不得不辞去县里的工作,回到镇上亲自照顾苏莉。可惜他的照顾并不周到,三餐既不规律也不讲究,一年之后,苏莉个子不见长,反被检查出营养不良。 那时的苏莉不知道这些,只觉得和父亲相处的那一年非常幸福。虽然父亲不如外祖母那样温柔细腻,却会给她买各种玩具和零食,作业完成随性,出门玩耍时还让她骑在背上。 期间,父亲往家里带回来一个人。名字叫Henry。 瘦、白,眼底下有颗痣。这是苏莉全部的印象。Henry住在他们家,和父亲睡同一间屋。 苏莉是很喜欢Henry的。 他比父亲爱干净,家里的卫生都由他打扫,有时起床很早,会送苏莉去上学。苏莉最喜欢吃糖,Henry则随身携糖,他辅导作业也很耐心,每每父亲变得急躁,Henry就拉着她转场。 时间久了,好像街坊邻居都有些诧异。有人还会拉着苏莉调侃:“你爸爸带回来新妈妈了。” 苏莉开始还不知道说的谁,后来总是要强调:“Henry叔叔是爸爸的朋友。” 然后他们哄堂一笑。 苏莉只得甩开他们。她想,大人们有时会变得很奇怪。 再然后,大半年过去,母亲回来了。 母亲回来后的第一件事,是给苏莉检查营养不良的身体。 第二件事,是和父亲离婚。 那天是周日,苏莉迷迷糊糊睡醒。客厅被太阳照得明亮,Henry一个人坐在那,很愉快地告诉苏莉父母离婚的消息。 他脸上的表情太高兴,以至于苏莉呆了很久,才钝钝地反应过来。 离婚离婚,听上去很费解,但好像又很好懂。 是爸爸妈妈要分开了。 的确如此。母亲很快就带着苏莉离开。但苏莉没有留在母亲身边,她只是离开小镇,并寄住在舅母家中。 苏莉是很不喜欢舅母的。舅母的眉头总是紧绷,黑眼珠很小,看人时总是斜着,她不敢和舅母对视,光听见那中气十足的命令便足够畏诺。 两个月过去,她们积下不少矛盾,苏莉决心反抗,她不要跟舅母住,她要回去和父亲住。 舅母难得没有骂她,冷笑着说:“好哇,那我就把你送到你的好爸爸那去。” 回到小镇只要一个小时,但什么都变了。 镇上人看她的眼神很奇怪。 大人们那么高,一个头就可以挡住一片天,都低下来看她,笑她。 舅母对那些人说:“他爸的乖女儿,非要回来和他爸住。” 有人问:“是不是还要跟她的好叔叔一起住。” 舅母说:“喜欢惨了。” 他们哈哈大笑。 也有人不笑,深恨痛骂:“白眼狼不孝女。常春还养她干嘛,我要有这种女儿我扔了都不养。” 舅母叹道:“谁说不是呢,她妈可是求着我养她的,每个月寄不少呢,真是糟蹋钱。” 苏莉脸色欻白,她听不懂话里深意,但以前夸她的人都变作可怕的怪物,唾沫星子砸过来,天塌地裂。 回到家里的时候,苏莉看见父亲长出来很多胡茬,看见他脸色骤变,没说一句话,把舅母拉到一边,两个人争执起来。 苏莉插不进嘴,他们吵得面红耳赤,她吓得跑出了屋。 在屋外,她看到了Henry。 他也胡子拉碴,眼下的痣更暗了。 大约是刚到,他看到苏莉很诧异。又叹气看了她好几眼,最后蹲在苏莉面前,说:“你爸爸在吗。” 苏莉说:“他在和舅妈吵架。” Henry嘲笑说:“没用的男人,遇到事还是只会吵架。” “算了。”他灰漠摇头,掏出一颗大白兔奶糖,放在苏莉的衣兜,说,“我要走了,最后一颗糖送给你。” 苏莉问:“你要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 “不回来了吗?” “嗯。” Henry轻轻抱了抱苏莉,站起身,头也没回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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