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随手拿起一件离我最近的来,却发现这个披风的系带,极为特别。当扈国的系带简约大方,没有任何纹饰。陆吾国的系带,虽然有些张扬,但也只体现在所选的布料颜色上。比如黑色的披风要用红色的系带等,虽然不和谐,但是显眼也是真的。 细看这一件披风的系带,绣了十分精致的暗纹,且这纹样不像是日常可见的。我可以确认,我从来没有任何一件衣服上出现过这样的纹样。 但是我却觉得十分熟悉。 我必然曾经在何处见过的。 我闭上眼睛努力想着,忽然灵光一现。 就在我从陆吾国被接回来的那一天,在我的那个梦里。 永翼国那座迷失在火光中的大殿,处处都是这种纹样。 我第一反应就是,这是瞿姜特意吩咐的。可是转念一想,瞿姜就算是想要逗我开心,也不会选择这种方式。更何况,在我上次给她送去陆吾国军营的内部地图之后,她生了很大的气。时隔半个多月,见到我都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 倒是对那位岁山来的姑娘极好。 她一直以来喜欢拉在身边作伴的,应该就是大山孕育出来的性灵之人。 我呢,已经涉世太深,在红尘中走得太远,满身都沾染上了战场的煞气。 已经不再是当年人。 既然不会是瞿姜,那便只可能是裁缝。 或许只是无心之失,于是我侧头看了看旁边的几件,发现系带似乎都是中规中矩的当扈国款式。 我心中暗道:“奇怪。” 若是无心之失,同样的款式应当至少是个双数,但是这孤零零的一件,必然是有意为之的。 于是,我看向这次跟来的那位年轻师傅。 那师傅察觉到我的目光,不闪也不避,而是回望着我。 他和我,有着很相似的眉眼,但是眼神却十分不同。 他的眼神中封印着负面的情绪,即使已经极尽努力去掩饰,但是我却还是轻而易举地察觉——是恨意。 滔天的恨意。 但是这种情绪所指的对象并不是我。 我们视线在空中接触,僵持了片刻后。 他动了动口。 看嘴型,他竟然喊我作“皇妹”。 我眨了眨眼,以为自己看错了,他却好整以暇地又做了一遍口型——“皇妹,别来无恙。” 我手一抖,险些把装着披风的托盘打倒在地。 雾岚察觉我情绪不对,赶忙过来关切地问道:“将军,怎么了?可是不适?是旧伤复发了吗?奴婢去请军医过来瞧瞧。” “没有,只是方才走神了片刻,意识涣散,手上自然也没得个轻重。”我匆忙拉住她,“伤兵太多,军医本就照看不过来,不必再去添这个麻烦了。” 雾岚还是不放心,“真是如此吗?奴婢还是去请军医过来看看吧。” 我道:“真不用,听话。” 雾岚见我态度强硬,最终还是让步了:“那好吧,这次奴婢就不去了。但是,将军你若是有什么不舒服的,可绝对不许瞒着奴婢。” “自然,放心。”我看她还是愁眉苦脸的,便道:“其实,我有点饿。今日晨起到现在,四个多时辰了,还没吃上什么东西。” “啊?”雾岚在宫内训诫那些怠慢我的侍女们惯了,下意识地看向营帐四周,却发现并无一人是贴身伺候我的。 她跺了下脚,“将军稍待,奴婢这就去准备。” 雾岚离开后,我攥紧了手中握着的绣有永翼国纹样的披风,又随意点了三件留下,便让宫人们都退下了。 “随行的负责师傅,你留一下。”我支开所有人,正是为了将这位师傅留下。 那师傅本也没急着走,听我开口,便悠然转身,站定在原地。 “你是什么人?”我走近他,问道。 “郁泱。”他像是许久未曾开口说过话一样,嗓音十分的嘶哑,“永翼国国丧,除世子外,其余皇室子弟皆须自知悉之日起,守丧三年,循仪轨不得开口说话。” “我第一次开口,喊得竟然是你的名字。” 我已经听保亲王说过一次,我是永翼国的世子了。故而此次再遇到故人,甚至还是亲人,便也没有惊讶过久。 我问道:“不知,阁下是何人?” 他道:“我是白于渊。” 白于渊,凤郁泱。 我们的名字倒是像。 白于渊问道:“方才我喊你皇妹,你猜不到我是谁吗?” 我试探着喊了一声:“皇兄?” 白于渊点了下头算作回应,道:“看来师父将你教得不错,至少比我要好。” “师父?”我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难道你就是我……” 白于渊不疾不徐地道:“是。我是你的皇兄,也是你的大师兄,是永翼国隐相、冀望郡主白榆的首徒。” 永翼国隐相。 原来,保亲王说的关于我师父的部分,很大可能上是真的。 ----
第38章 叶梗(一) 未免有人声张,我并未打出议事的旗号来不许旁人打扰,也没有借口说是会故友暂时无暇抽身,只是吩咐雾岚,让她在外守着,若是瞿姜或者哪位将军过来,及时通报我。 我神色紧张,白于渊倒是十分从容,笑道:“郁泱,你替别的国家打仗,倒是尽心尽责。” 我道:“不管在哪,我的剑始终指向陆吾国,如此,自然应当尽心尽责的。” 白于渊点点头,“嗯,当了大帅就是不一样。” “皇……”我实在是不适应喊人皇兄。 好在白于渊并不在意这个:“无妨,称呼随意吧。” “你来此处多久了?”我问道。 “永翼国将亡之时吧。”白于渊答我的问题丝毫没有认真的态度,比起保亲王来差得远了,“记不清了,总之来了挺久了,至少在当扈国过了三个新春了。” “为何而来?”我的语气听起来就像是在盘问他一样,但是顾不得冒犯,涉及瞿姜的事情上,我必须将信息提供人的来龙去脉弄清楚才行。 “国亡了没地方去。”白于渊打了个哈欠,“郁泱,师父要是把你教成了这么个犹豫迟疑的样子,我可要收回前面夸奖你的话了。” 我没理他,继续按照我的节奏提问,即使他并没有提供什么有价值的信息,“来当扈国是为了有个地方栖居,那当初不继续待在冀望山上又是何缘故呢?” 白于渊道:“我身为皇子,该争取的东西多了去了。师父在山上教我的,我尽数学会了,自然该下山历练。” 我想起师父曾经谈起他的时候,并没有什么骄傲的神色,便道:“你真的是学会了后下山历练的?” “我心不静,留在山上也无益。”白于渊突然正经起来,“郁泱,你有什么想问的,直接问就是。你探听我本人没有任何用,我若想要欺瞒你,简直是易如反掌。” “那好。”我喜欢聪明人,合作起来愉快且省时。 我将保亲王的事情同白于渊简要说了,几乎是悉数问了他一遍,他也一一证实了保亲王所言非虚。 “白概不是个好东西,当初他也是叛国之人,但是他倒是没有欺瞒于你。” 我问道:“如你们所言,师父身为永翼相国,却要联合陆吾国甚至当扈国,反过来攻打永翼国,这是为何?” “难道她殉国是假”这个问题,我问不出口,便换了种方式,“既然最后遂了她的愿,永翼国灭,可她最后为何又主动殉国?” “郁泱,我没记错你九岁就跟着师父了吧?”白于渊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八年多的时间,你对她的了解真是浅薄的可以啊。” “我一直遵从师父之命,师父也几乎不让我反问,更不回答我的提问。”并非是我找理由,这是事实,“我问不得她本人,也寻不到什么关于她的记载,故而对她不尽了解。” 白于渊道:“师父她虽然姓白,又是冀望郡主,但却和我们白家没有半点关系。她不是皇族中人。” 这个我倒是没想过,我一向弄不清王侯将相的封爵,更别提郡主公主这些的。 “你问的事情说来话长,但是道理却也简单。”白于渊蹙眉思索了一会儿,“嗯……师父曾说过的,她要报复皇族,也要陪伴国家。” 我能理解陪伴国家是指的最后师父选择殉国而非像保亲王之流一样寄居他国,但是,“师父,为何要报复皇族?” 白于渊道:“因为皇族堕落、无道、不修己德、不敬先贤。” 我道:“可是师父从前教我看的书中,总是明明白白写着:君有不足,臣当谏之;君若不察,臣敦促之……” “后一句是,君若失德,臣亦死忠?” 我学过的,他自然也学过。 白于渊念完这句,很是不拘束地笑出了声,他笑起来其实不好看,反倒显得违和,和他整个人的气质十分不协调。 “郁泱,你以为师父没试过吗?她之所以隐于冀望山,正是因为死谏都失败了啊。” “可是……”我哑然失声。 可是什么呢? 可是还有许多方法,可以去尝试吗? 可是护不住就毁掉,不算真的爱吗? 没有可是,师父连性命都豁出去过了,但还是失败了。 “她认错人了吧?”我猜想,师父可能是被陆吾国的花言巧语所蒙骗。 “是。”白于渊似乎看穿了我,“但是,她认错的不是陆吾国人,而是永翼国人。师父的目的,本是希望借这场战争,让皇族醒悟,让臣民团结,让将士们一展雄风,也好扭转朝中重文轻武的局势。” 结局有多惨烈,我心知肚明。 可白于渊却坚持再重复一遍:“但是她没有想到皇族叛国、臣民离心,将士们,拱手把城池相让。宁愿躲在百姓身后,也不会挥动手中兵戈。” 白于渊转过身来面对着我:“郁泱,我问你,这样的国,谁能救赎?” “我自问无能救赎,可是我也不会想着去毁灭。”我诚实地道:“师父这盘棋,是用天下人为棋子。可是我无权也不能,将他人的生死作棋局输赢论定。” 白于渊点点头,道:“所以我走了。师父是一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说难听点,就是固执且癫狂。她死谏被救回来的时候,便已经有这些想法了。我知道这一切后,想匡正永翼国朝纲,也更希望她不会做出更为偏激的事情,所以毅然决然下山夺嫡。没想到皇长兄被人设计,我也没讨到什么好处。最后,先帝居然是把你定为了世子。” 我大致算是明白过来了。师父所为,白于渊所为,皆是时局之下的博弈。 可惜,他们二人都没有得胜。 良久后,我问道:“所以陛下……是真的,参与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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