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前人并不回答,只沉默着在林间穿梭,我强压下心中的不安,见她行动间也无异样,猜想或许伤得不是很重? “我们要去哪里?”我忍不住开口问。 “找个安全的地方。” 我微微低下头,盯着她紧握着我的手,犹豫半晌,终是没有再追问。 在一棵百年老槐树下,她松开我:“应当不会有人追来了。”说完背靠在树干上,目光在我脸上顿了会儿,道:“你若着急,现在就可以走了。” 直到此时才听出她气息果然有几分凌乱,方才一路上都没让人看出端倪,想来是为了提防有人追来,勉力克制着。 她说完这句话便不再理我,盘膝坐在树下,微微闭上眼,是要运功疗伤的姿势。 刚刚平复的不安又再度席卷而来,这世上能让她受伤的人本就没有几个,可这会儿她甚至都来不及离开这个树林子……不禁有些好奇,她在护国寺究竟遇上了谁? 我垂着手立在原地,心里十分懊恼,怎么就偏偏今夜没有月亮,让人看不清她的脸色。 纠结了会儿,终是转身离开,并没有刻意放轻脚步,一边走,一边四下里张望,林间湿气虽重,但眼下盛暑时节,要找些耐烧的干树枝还是挺容易的。 抱着一堆枝枝蔓蔓回来,树下的身影仍是离开时那样,我头也不抬,认真地将树枝拢到一起,掏出火折子点燃。 篝火亮起,我揉了揉眼睛,再抬头时,见她一动不动看着我,神情颇有几分怔然。半晌,轻声道:“我以为你走了。” 我抱膝坐在火堆旁,把下巴枕在膝盖上,令语气冷冷的:“我不着急。” 良久,听她轻笑一声:“好。” 这一笑就让我生出几分恼火,有种被看穿的难堪,便拿棍子使劲拨拉柴火,欲盖弥彰地问:“怎么受伤的?” 她沉默一会儿,道:“闯藏经阁的时候,碰到了机关。” 我愣了一下,想我躲进去的时候也没发现有什么机关啊,难不成,是她在前头替我挨过了一遭?想到这里就觉得有些好笑,抿了抿嘴,道:“哦。” 之后便是沉默,唯有篝火间或噼啪两声,夜已经很深,四下里一片安静,我呆呆凝望着火光,不知不觉间,目光就移到她的脸上,见她眉心微蹙,双目紧闭,才敢肆无忌惮地打量起来。 她比最后一次相见时……瘦了许多。 脸颊两侧微微凹陷下去,棱角分明的下颌也更显凌厉,长发披散下来,有些凌乱地垂在胸前,有几丝歪歪斜斜粘在唇角,令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拂开。 或许是受了伤的缘故,她的面容苍白,嘴唇却是反常的绯红,唯有两道斜飞入鬓的眉仍是往日里冷锐的模样,像是画师笔下浓墨重裁的竹叶。 这样一张脸,被黑色的夜行衣衬着,更显得颜色分明,让她整个人透出一种脆弱的妖异来。 我缓缓收回目光,继续盯着火堆,片刻后,慢吞吞站起身,活动一下手脚,转身钻进旁边的茂密树丛里,抓了两只兔子回来。 一边烤着兔子,一边拿余光觑着树下的人,忽然,见她眉心倏得一紧,双目霍然睁开,搭在膝上的右手臂猛地抻直,二指并拢,有两根极细的银针从指尖破肉而出。 血滴缓缓自伤口坠下,滚在地上消失不见。 我呆了片刻,走过去观察那银针暗器,发现竟然比我的绣骨针还要细上两分。这么细的针,游走在周身经脉里,难怪她此前封着真气,只怕一动气就要钻进心脏里去了。 万幸的是针上没染什么毒药,然而就算如此,要这么一分分逼出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慢吞吞挪回原地,继续烤着兔子,眼神悄悄瞥过去,见她轻轻呼出一口气,脸色也没有方才那般古怪了。 将兔子翻一个面,我状似无意地问:“你去护国寺干什么?” 她幽幽睁开眼,眸中倒映着一点火光,不动声色地看我:“那你呢?你去那里做什么?” 我默默偏开头,转着手里的小棍子,不吭声。 良久,语气有些冲地:“是我先问的。” 气氛沉默,火堆里一棵枯枝“啪”得爆开。 她轻笑一声,带着慵懒的意味。我忍不住扭头看,她仍是盘腿而坐的姿势,一只手臂支在膝头,撑着下巴瞧我。那明亮的瞳仁仿佛点燃了她整张脸,恍惚间让我生出一丝错觉,仿佛这个眼神里包含了无尽复杂又浓烈的感情。 我看一眼便嗖得收回目光,心里七上八下,又是困惑又是怀疑,眼睛死死盯在不知熟没熟的兔子上。 回想她这一晚上的举动,真是太过反常,藏经阁里分明是她在暗我在明,完全可以趁我不备将我劈成两半,可她不知怎么回事,居然救下了我,这也就算了,如今还摆出这副模样…… 然而我又什么都不能开口问,只能自己在这里胡思乱想惶惶不安,倘若她今夜全都是在演戏,只能说这演技当真是炉火纯青,完全可以去踢馆京城的灵凤楼。 越想越是心烦意乱,我也懒得管兔子熟没熟,手臂一伸递过去:“喏。” “谢了。” 她淡淡应一声,接过去咬了一口,肉眼可见露出嫌恶眼神,但只是一瞬,又恢复平静表情,只是那只烤兔子再也没有咬上第二口。 我认认真真给自己烤另一只,还掏出两个罐子,一边抹油一边撒上盐巴。 “我去找一些东西。”她忽然出声。 “嗯?”我愣了一下才想到,她是在回答我方才的话。 “哦……”我若无其事道,“不是去找苏剑知的吗?” “呵。” 耳边又是一声轻笑,我眉头一皱,真是费解得不行,这话题明明就很严肃,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也不知是不是看穿了我心里所想,她的表情也略略沉了下来:“他人就在寺里,但他从苏家带走的那批藏书和秘籍还没有下落,”顿了顿,又补充道,“那些东西若是落在护国寺手中,绝不是一件好事。” 我不由想起偷听到的了懿方丈和无常的对话,不禁赞同地点头:“嗯……”又想到,她果然是知道苏剑知的下落。 大约是瞧见我一点都不惊讶的样子,她淡淡道:“莫非你也是去找这些东西的?” “……不是。” 我皱眉盯着被烤得油光滑亮的兔肉,脑中思绪渐渐清晰。 她既然已经打藏经阁转了一圈,那就说明苏剑知还没有将那些藏书秘籍拿出来。 也对,这毕竟算是他最后的凭仗。 真是叫人感慨,这些东西若扔到江湖中,不知有多少人要为此争得头破血流,而曾经以武学立本的苏家,不过短短几十年,就沦落到将这最重要的东西拱手送人……也不知苏老家主泉下有知,会不会再给气死一回。 既然苏剑知想要拿这些东西换自己的命,那倘若这个凭仗突然没有了…… 我定了定神,心里已有了计较,但口中仍是不咸不淡地:“这么说,你不是来救他的?” 面前人也淡淡地:“我为何要救他?” “他毕竟是……” 话到这里住了嘴,我其实也不知道她对苏剑知到底是个什么看法,一直以来她对这个名义上的父亲态度都有些模棱两可,可我又见过她是如何看重名义上的母亲苏夜来…… 说来说去,总归她的想法我就没看出来过几个。 但不论如何,只要她不是来救人的,那就一切好说。 悄悄抬了抬眼皮,见她随手往火堆里添上一把枯枝,蝶翼般的长睫半敛着,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也完全遮盖了眸中的神色。 我抿了抿嘴,说道:“他是害死我爹娘的真凶,我是一定要杀了他的。” “是么?” 那双浓密的眼睫轻轻抬起,泄出一丝冷漠的杀机,嘴角却是微微勾着,语气漫不经心:“真巧,我也是。” 我愣了愣,微微睁大眼睛瞧她,虽然也曾想过会是这样,但亲耳听到还是有些不解:“为什么啊?” 她敛了表情,一条腿曲起,手臂搭在膝头上,语气十分平静:“受人之托。” 受人之托? 我更用力地瞪大眼睛,想她虽然是个杀手吧,但以往都是给苏家和王府办事的,难不成如今改行做独门生意了?小时候师姐们讲的话本子里依稀是把这个行当叫做赏金猎人还是什么的…… 想着想着觉得有些想歪了,但她说得不清不楚,我又觉得再问下去不太合适,只能默默闭嘴。 “这是她临死前嘱咐我的最后一件事。”她抬眼望过来,仿佛再一次看穿了我的想法,主动开口。 我怔了一下,下意识便想问这个“她”是谁,但对上她的目光,渐渐地明白过来…… 苏夜来。 是苏夜来。 除了苏夜来没有别人了。 “可是……”我咬了咬嘴唇,小声道,“她那时候不是已经……” 我分明记得,师姐抱走苏夜来的时候,她已经死了的。 “也许是回光返照吧,”面前的人淡淡说着,眼神幽幽盯着燃烧的篝火,半晌,笑了一声,嘴角勾起个讥诮的弧度。 “她只清醒了那么一会儿,就那么一会儿,也只是要我替她报仇,替她的父亲,替她青梅竹马的兄长,替她的朋友报仇,她说做完这件事,就算我报答了她的养育之恩,从此碧落黄泉,两不相欠。”
第一百一十三章 她说出这样的话,用她贯来的神情和姿态,宛如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我怔怔看她,先是想到,啊,原来那时候苏夜来真的没死,又想到既然是死前的嘱托,说明到底还是死了。 她提起苏夜来时的神色平静,可听在我耳中却感到心情复杂。 毕竟害死苏夜来我也有份,还是一大份。 我抿着唇,垂头用树枝划拉地面,默不作声。 师姐对苏夜来究竟抱着什么样的感情,在她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她们母女两个都经历过什么,她跟着她去倾城门,又跟着她仓皇逃回苏家,躲在废弃的院子里过着见不得人的日子,这些时光里,她们是如何艰难地撑下来的? 那是我不了解的部分,我也从没想过要去问她,大概是心里清楚即便问了也得不到答案。她曾说让我等一等,给她一点时间,她会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我,可我早已经不想等,也不在意了。 脚下的地面已被我划拉得乱七八糟。 左手忽然一轻,抬眼看去,她不知何时坐到我的身旁,将我快戳进柴火堆里的兔子接过去,顺便也将她手上那只抹抹油和盐巴,放在做好的支架上,继续置于火上烤着。 我默默看一眼我两之间的距离,几乎可以说是没有距离,直觉有些不对应该做出反应,但她低低的嗓音已在耳畔落下,在无边夜色里显出几分寂寥和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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