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老板不想让已经辞过职的玉眉再进来,玉眉出于可以随时看我情况的想法,最后给老板说她可以无偿工作。免费的不要白不要,老板这一听,拍桌而起,手一指,让她赶紧去检查成衣质量,好让新一批货顺利发出。 她那里的工作要比我灵活点,可以偶尔走动,她会偷偷溜过来或者来到门边看我在做什么。一到午休时间,她会立刻出现在我面前。像小学那些早在门口蹲守等待的家长,一见到小孩就要大声喊,玉眉就差没绕着我转一圈再将我举高。 在食堂吃饭,玉眉问我:“干的怎么样,有没有学到东西?还会想东想西吗?” 她很难隐藏住自己的心思。嘴一快,什么都说了出来。单论那最后一句,我突然就有点明白她这么做的目的。美其名曰学习,实则让我被重复繁琐,需要眼与手全神贯注去配合的工作挤占大脑,没有半点去发呆走神的可能。 我笑说:“看机器运作倒是了解了一点。” 玉眉变得有点丧气:“可是你现在看书都不感兴趣,你以前很喜欢的……” 我问她:“那你觉得我干这活就能好转吗?” 她嚼饭的腮帮子一顿,终于醒悟她的心思早已被我看了个干净。眼睛一眨,眼底流露的落寞就显露出来。 我听到她说。 “万一呢?” 她把头扭回去,埋头吃饭,越吃越急,塞得两颊鼓鼓的。 万一呢,万一能行呢?万一我在重复的工作中走出阴影,治愈自身,去迎接柳梦留给我们美好的未来。但问题根本,是我已无法从失去柳梦的事实中抽离开来。 谁都救不了我,我或许注定会让玉眉失望。 从前我想,普通人的一生,最顺遂的路是生老病死。 生命的戛然而止,同这条路背道而驰。 柳梦命不该绝。 我们的未来被强行按下暂停键,并且,不可逆。 没有一刻体悟过永恒的意味,这世上能有什么长久的东西吗? 我从前想不到,现在有了。 我永远失去了她。这就是永远。 ———— 离中元节还有不到三天时间,玉眉带我离开了那个厂。 一切发生得很突然。 事情起因是和我同一条线上的两位女工,在我初到工位时向我展露友善,非常耐心地教我操作上的问题。她们对每一个新来的人都抱以友好和好奇。起初我与她们相处融洽,玉眉还说,交朋友,是好事。 但慢慢的,随着时间推移,她们的友好逐渐超出了度。时常二话不说将我拉去食堂,即便我说我要等我的朋友来,不能不打招呼走,她们仍不放心上:“哎呀你朋友和你天天见,我们还只能白天才能见着呢。我们可是喜欢你才找你吃饭的。” 我莫名有点不适。喜欢又不能不尊重人,玉眉岂不是又要急得团团转。 而且与她们吃饭,很有压力。两人比玉眉还要聒噪,只要一碰头就在聊八卦,说第几车间第几条线上那个谁又和谁一块了。又说哪个宿舍谁谁谁被人偷了内衣内裤,怕不是有变态狂出没,还说谁和谁搞在了一起…… 我们这点肤浅单薄的友谊停止在第三次吃饭中。 我戒心重,她们从我身上挖不到任何值得当下饭菜的八卦后,突然问起玉眉,其中一个说:“你那朋友,是什么来头?看起来和老板很熟的样子,工资是不是蛮多的?” 不适成了反感,我格外讨厌她们这种毫无分寸的猜测和臆断。 “不知道。” 我将餐盘挪远,与她们拉开距离。另一个拖长音怪腔怪调:“哎呀你和她那么好,怎么可能不知道,而且她又不在,你偷偷告诉我们嘛,我们都和你说这么多事了,你还防着我们,是不是不把我们当朋友?” 这是什么天大笑话。她们像倒垃圾似的一股脑说出来,容不得我听不听,怎么还怪起我来了。 开口闭口朋友朋友,我为与她们同坐一张桌吃饭感到后悔。 见我迟迟不开口,她们又开始做猜测,“难道是什么说不出口的秘密……” 话毕,两人对视,默契一笑,挤眉弄眼的喜悦,像是挖到了今天大宝藏。 这样的快乐建立在他人的隐私上,她们的笑容带着邪恶和刺眼。 我直白道:“是你们嘴太碎,没有也能说成有,说了,你们会害人,今后别再来找我。” 没了胃口,饭吃不下,我起身走人。看着她们的脸青一阵白一阵,才有些许解气。 回到车间,落单的玉眉正坐在门边啃包子。见到我,又看了眼时钟,“吃这么快?没吃?” 我摇头:“没吃完。” 伸手去碰她用塑料袋垫着的包子,冷的,“你就吃这个?” “嗯,早上的,不吃多浪费,而且货还没检查完,懒得跑一趟。你的新朋友呢?怎么不和你一块。” “她们不是我朋友。” 玉眉眨眨眼:“怎么了,第一次见你这么生气。” “问你和老板的关系,快要以为你和老板真有点见不得人的,我很反感,让她们以后别再找我了。” “我和个糟老头能有什么关系,思想也太肮脏了吧。”玉眉不怒反笑,安慰我,“好,以后不来往了,我们叹铃人见人爱,不缺这种人。” 中午才分开,下午那两个人便离我远远。目光在我身上来回扫,对上了视线又迅速偏开。 原本我无心理会,但随着一天,两天过去非但是她们,这种带着探究和审视的目光开始出现在越来越多人身上,并开始见到我就绕道走。 在我不小心碰到人后,我才知晓其中缘由。刚到点下班,门口有个女孩打闹,没看到身后的我,我没来得及躲,那人撞我怀里,连声道歉,回头见到是我,还在讲话的声音突然拔高数倍,从我身上弹起来。 躲我远远的,仿佛我是什么洪水猛兽。 “你见到我,很害怕?” 那女孩似乎比我小,白着脸,愣愣点头。 “为什么?” “她是疯子,你怎么不小心点!”门边有一双手突然将她拉出门外,我看清了她们的身影,是那两个女生。 白着脸的小女生吓得跑没了影。 我上前抓住其中一个人的手质问:“胡说什么?现在不谈八卦,谈造谣了?” “我们是有凭有据!”她又急又慌,眼神躲闪,还有一层心虚。她旁边的女生甩开我手,还向我扔来一个空药盒,那本该出现在我包里。 “你吃精神病药,不是疯子是什么?” “我要告诉老板去,你这样的人留在这,会害了我们的!” 说着,两人出现了极违和的正义感,两人各自抓住我一边胳膊,像扭送犯人一样拖着我往办公室走去。 玉眉从车间出来,一眼看见我们。神色一凛,“你们在做什么!放开她!” 谁人都挡不住发怒的玉眉,她疾速走来,扯开钳制住我的手,将那两个女生推出半米远。待看清上面的药盒,她一下子就了然了。 嘴上是笑的,话是咬牙切齿的。 “好啊……偷东西是吧,是得找找老板,万一还顺走厂里这个那个的,可不好办。” 两个女生不服,后来真就闹到了老板那儿。 她们一到办公室就和老板告状,指着我:“她有精神病,是疯子,吃的药物就是什么精神类,这种人很危险的,指不定那天发疯砍人了。” 老板一听,当下皱起眉,问玉眉:“真的?” “她没有病!她只是有些不开心,哪里会到砍人的地步。” “唉哟那这个就难办咯……你之前也没说,按规定,要是出了什么事的话,你们得负责,保险起见还是先回去再好好休息……” 老板委婉又怂包的说辞说白了就是要炒掉我,我倒是无所谓。 但玉眉忍不了,她尽可能克制住了自己,我从她暗暗握紧拳的一只手中感受她压抑住的愤怒。 沉默僵持的房子里,两个女生的唇缝间泄出一丝幸灾乐祸的笑。 玉眉看了她们一眼,突然说:“你们想错了,她不是疯子。” 比起歇斯底里,她面上很平静。 走到老板的办公桌前。在所有人无法预料中拿起拆信刀,刀尖向下,奋力直直往那木桌扎去,力气大到甚至扎穿了桌板,老板吓得后撤。 “其实那药是我在吃的。” 玉眉粲然一笑,真有几分杀红眼的疯子样。 “疯子也不是无缘无故发疯啊,万一碰到几个破皮无赖,换谁不疯?” 说着,她拔出刀,走到那两个女人面前,她们吓得连走都忘了。玉眉轻轻将刀尖拍在她们的脸颊。 “传说碎嘴之人,死后下了地府,要处拔舌之刑,才能将死前做的坏事一笔勾销。” “如果要报警,警察怕是没有这刀来得快,如果是向她道歉,并保证绝不会出去乱说的话,你们舌头会完好无损。”玉眉刀尖一一划过她们的唇,催促,“选选吧。” 俩人被这么一吓,眼泪不停落,忙说:“对不起,对不起,不该偷你东西,还到处说你……” 玉眉嫌恶道:“哭得真丑。” 刀一远离,两个人软作一滩,瘫坐在地上。玉眉朝我走,刀往后一扔,丢回桌子前。拉上我走,不忘对那老板说:“你那破桌子,用我和她的工资抵,绰绰有余。” 出了厂,我们走在光明大道上,空气很清新。 但玉眉的神色还是郁郁。我问她:“万一他们真报警了怎么办?” “不会的,老板会安抚她们。从前有员工闹克扣工资,要找警察说理,老板一下就慌了,给了一笔钱作补偿。有人说他干了太多见不得光的事,找警察就是死路一条。” 这是吃准了对方不会报警,我感动归感动,又怕玉眉这样的冲动会遭到反噬,未来容易吃亏。 “玉眉,谢谢你为我出气,但下次别冲动,不然该换我担心你了。” 玉眉忽然嘴巴一瘪,隐含哭腔说:“叹铃,你总说我笨,我是不是又做错了?” “理性上我不支持你这样做。感性上……”我回身抱住她,在她耳边喊,“我觉得非常非常解气!” 玉眉像个英勇的战士,站在我面前,说我不是疯子的那一刻,注定了她在我心中是高于家人的存在。 如玉眉所料,厂里那儿没有任何动静,更没有警察找上门。风平浪静。 但没有了工作,我们又再度闲了下来。我不免又回归到了对着天花板发呆的状态。鸟叫声偶尔出现,但我回头去看,什么都没有。 那天坠灯之后,回到水街的书房里,我查了那鸟的名字,原来它叫“相思鸟”。 据玉眉后来所说,那天方圆数里没有出现过什么救护车,至于我的听到的兴许是种幻听,毫无根据。我偶尔会非常唯心地想,兴许柳梦就在等着我,我明明都不怎么吃药了,哪来的幻听,那可以是真实发生的,玄学的确难以解释,但我仍心存希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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