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柳梦,玉眉容易不开心。我不好再继续说下去惹她烦,毕竟她一心等我和她谈天说地,总说她不想提起的人,我未免太没眼力见了点。 “你去干什么了,回来时我好像没看见你。” “你能看见柳梦,却看不见我?” 我没明白她这莫名其妙的话,她没好气道:“我去买菜了,做好吃的给你接风洗尘,还摘了柚子叶,给你洗掉在治疗所待的晦气。” 说着,起身,又把我拉起来,“走吧,吃饭去。” 我忍不住笑,很正式地对她说:“玉眉,你要是我妹妹就好了。” 如果,人能自行选择想要的家人,我必定要将玉眉纳入其中。 称职的父母是什么样,我没想过,但要是姐妹,玉眉一定是对我很好很好的妹妹,这辈子做不成,下辈子也行。 玉眉不认同:“说什么呢,我比你大半岁,怎么都得是做你姐姐。” ———— 吃过饭洗过澡,手法笨拙的玉眉拿柚子水往我脑袋上泼。 正常来说应该像奶奶洒符水那样,指尖沾水点眉心,然后再沾水依次洒向身上,柚子水同理,叶尖点水轻轻弹向脑袋,再到周身。 玉眉不是,她将柚子叶按进水中,大有淹死它的气势,再从水里拎起来,手一杨,大量水往我身上甩,最先遭殃的是头发,不多一会,脑袋变得湿漉漉。 我抹一把脸上的水,有些无奈:“玉眉……你让我觉得自己从坟墓地里爬出来,晦气深重。” 玉眉正好甩完,抬手揪了下我脸,“别讲这不吉利的,你去那么久,多洒点水才好。” 回到客厅,监督我吃药的任务来到玉眉手上。 我抗拒吃药,望着她递过来的水和药包,小声求她:“玉眉,今天我能不能不吃啊?就一晚。” 玉眉决绝:“不行,必须要吃,吃了你才能好全。” “我又没病……” 她把水杯塞到我手中,忽然对我说:“如果你乖乖吃了,我就告诉你,关于柳梦的事。” 这我必须要吃了,老实接过药吃个干净,摊开药纸给她看,“吃完了,你说吧。” 玉眉重重呼了一口气,对于我这般迅速一时语塞,然后在我旁边坐下,她动作慢吞吞的,让我不得不去摇她胳膊:“快说呀。” “柳梦之前忙的那些厂商合作被他那老板家的儿女接手了。”玉眉顿了片刻,“律师在跟进,说是她老板遗书啥的没来得及修改,这部分到了她儿女手中。” 听罢,我过很久才反应过来玉眉说的内容,简洁地更正了一下她的话:“那个叫遗嘱。” 玉眉笑说还是我懂得多,她还奇怪那律师干嘛突然提猪,我笑了笑,心中泛起的悲凉只增不减。没曾想柳梦一心经营的生意,最后被别人不费吹灰之力便可拿了去。 玉眉拍拍我肩膀,“不过……柳梦创的品牌还有那个仓库,归她所有,她应该早就有和老板确认过。” 她安慰道:“也不是一点都不剩的,你别伤心。” 她这样说,我才感到心情有所缓解。时间不早,玉眉拉我去休息,我难得精神,躺在被窝里,玉眉熄了灯,见我不睡:“你干嘛,还有话要和我说?” 我问:“你最近有见过沈素衣吗?” “没。”玉眉思索着,“沈怜双倒是见得多。” 既然是这样,那沈素衣也许还在水街没有离开过。 “你为什么总要提起她?” “好奇而已,不知道她找到丈夫没。”我没和玉眉说实话,私心不想她参与太多,给她带来麻烦。 “有空好奇她,怎么不多想想我。”玉眉说得酸酸的,话锋一转“赶紧睡,别想有的没的,医生之前说了,你还有个毛病就是想太多,把脑子想坏了。” “叹铃,出了治疗所,很多事情都过去了,再怎么咬着不放,结果都不会变,你要向前看。” 这么哲理的话,可不像是玉眉说的。 说完,她抬手盖住我眼。 我莫名从中品出些许熟悉,而这让我心一紧。 但我未来得及深想,就因药效发作睡死过去。 ———— 醒来第二天,我被弟弟的哭闹声吵醒,很难得地和一家人坐在饭桌前吃了顿早饭。 但处处透着的生疏让我想逃,喝完一碗粥便下了桌。 回到书房,我翻出那个被玉眉放在木盒子里的传呼机,幸好还有点电量,我得以翻开柳梦之前给我的简讯。 上面清楚写着:“他留在临江奈婆那。” 单凤鸣最后出现的地方。 身后传来敲门声,玉眉进屋,见我一大早翻箱倒柜,有点紧张问:“拿这个出来干嘛?” 我问她:“这个东西,有谁看过吗?” “没有。” 我再次确认:“真的?” 玉眉举手发誓:“骗你干嘛,你去治疗所后我整理你房间,你成日捧着它,把它当宝贝,我哪里敢让别人随便碰。” 我舒心一笑,夸她:“好玉眉,你最可靠了。” 我将那地名记了又记,最后将这个信息删除,以绝后患。 这件事刚做完,好巧不巧,沈怜双上门来看望我。 带了好些礼物上门,我隔老远就能听见母亲很热情对她说:“怜双来啦!叹铃在家了,喏,在书房呢。” 看来我不在这段时间,沈怜双来得很勤。 她应了母亲,然后来到书房前找我,站在门边,大麻花辫解开了,变成了又黑又长的直发,垂落在腰间。不愧是一家出来的人,总或多或少掺点阴森森的感觉。 她对我和玉眉打招呼,亮了亮手中的礼盒,对我说:“庆祝你出院的一点心意。” “不必这么客气。” 沈怜双放下礼盒,走进来。 玉眉有点警惕往前一步,稍稍挡住我一些,“你可别烦她,她刚出院的。” 沈怜双摇头,说她没要做什么,隔着玉眉和我寒暄起来:“出院感觉怎么样?有好点吗?” 我直觉她话里有话。 “玉眉,你去给我倒点水吧,我口渴,要热的,不然拉肚子。” “你……”玉眉看看我,又看看她,哼了一声走出房门。 “玉眉好护着你。”沈怜双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点评起来。 “找我什么事?”我直接问。 “你最近有想起什么事吗?”她提醒道,“我那天去看你,和你说过的。” 这事我还是记得的,至于想不想得起来,我摇了摇头:“抱歉啊,暂时想不起来。” 沈怜双静静看着我,似在辨认话中真假,片刻后,叹了口气:“没事,不用道歉。” “可以把传呼机给我吗?” 她突然说。 “为什么?”我反问。 “不用紧张,工作需要,我没空卖新的,只能先借回来用用了。” 她边说边打开手提的皮包里,取出一封牛皮纸包成的信。 “其实这次来,是想把它交给你。”说归说,她并没有立马将它递给我,而是像刚才亮着礼物那样,亮出信的正面。 上面用娟秀的小楷字写着:叹铃亲启。 她说得很委婉:“柳梦去北方之前找过我,在我这里留了封信,叮嘱我如果以后自己有什么事,找个时间交给你。” “正好你现在回来,想来状态应该好了些,该把这信物归原主了。” 我指尖发颤。 突然觉得心中那堵抵挡谣言的墙在逐步坍塌。 这封信是什么性质,其实我心里清楚。我既想去拿,却又不敢去拿。 沈怜双还是轻轻将信放到我的手中,问我:“可以把传呼机给我吗?” 我在怔然中回过神,并没有真的打算霸占传呼机,更不想让沈怜双觉察出端倪,回身将它柜子里拿出来,权当与她做交换。 走时,沈怜双见我对着未开封的信发愣,安慰我:“总要打开它的,或许并不是什么坏事。” 她走后,我坐回床边。关于柳梦的一切我都想知道,现在却要踌躇再三,才敢颤着手去打开。 打开,展开白底红线的信纸,上面只有寥寥几行清秀的字: 亲爱的叹铃, -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不见,不要为我伤心泪流。 -你可以选择常来来看望我,也可选择面向新生活,怎么样都随你。 -但请你保持盼头好好生活下去。 -我会在不远处陪伴你。 -永远。 ———— 光是第二句话我就无法做到,抱着这样一封单薄的,轻飘飘的信,淌了很久的泪。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又是如何昏过去。 再醒来天已经暗下去,发着幽蓝的暗。 若我坚信柳梦一直存在,那她又何必为我留下这封信。 我感觉大脑几乎到了宕机,无法运转的程度,快要分不清哪一处才是真。 未开灯的房间只有微弱的光线。屋子进了一个人,带着熟悉的,鞋跟点地,慢慢悠悠的踏踏声。 她走动着,一步一步走到对面的落地窗。 我看着她的背影。 板正的腰杆,纤细曼妙的腰身,恰到好处的臀型曲线,她撑得起这件红旗袍,穿在她身上格外贴身。 走动时,摇曳生姿,暗红的裙摆从脚腕处荡。 可……好像有什么不对之处。 她侧过身子,在落地镜前打量。长腿在旗袍的摆动时隐时现。 我后知后觉想起来,脚腕少了那颗红痣。 然后我感觉有什么从眼睛里滚出来。 很多,越来越多。烫得鼻子眼眶酸胀灼热。 我再次想起那条被烧掉的绿旗袍。 火舌吞噬织物,青绿变成焦黑,数不清的飞灰,湮散在风里。 那些灰烬像柳梦身上的淤青,鲜红的火像她身上的斑斑血迹。 她的手从我手心滑落。 血色尽褪,然后她消失不见。 我没能留下它,正如我没能留下柳梦。 “你怎么哭了?吓到你了?” 她走近来,半挂的纱帐帘将她脸挡得朦朦胧胧,可无论她将头发挽得如何像,无论她们的身段有多么相似,都无法改变她本不是柳梦的事实。 “叹铃……怎么才能让你不伤心……”她向我寻求答案,我喉咙发紧,答不出半句话。 直至温热的吐息如羽毛拍脸,她停在我咫尺前。 她想在我额前落吻,像从前她无意撞见柳梦常对我做出的亲昵举动。 可我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连自己都无法瞒骗自己。 我轻轻拿手盖住她的唇。 毫无生命力的红旗袍附着在另一个人身上。 巨大的悲哀像迟来的风暴,席卷并摧毁我全部心神。 我注定要面对现实,它残破不堪,血淋淋一片。 “玉眉,死物是不会亲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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