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怪奶奶心狠,你总要好起来的……” 眼睁睁看着奶奶离去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水雾漫上视野,模糊掉眼前可见的一切。 我在绝望中闭上眼。那不断扩大膨胀的黑洞终于将我彻底吞噬。 原来它并没有想象中可怕,相反,它很安宁,像平静的水河,像婴儿在母亲子宫中被羊水包围。 我坦然接受这样的环境,甘愿缩在这样的空间里,逃避接下来要独自面临的所有。 而在那无尽的黑暗中,我终于等来了心心念念的柳梦。 她仍旧穿着初见时的朱红旗袍,腰间的花纹还有本被烧成灰的黛青色。 然后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像梦中那只在天边盘旋、消失又重新出现的无脚雀鸟,如此轻巧地来到我身边。 她将我轻轻揽住,对着蜷缩在她怀里安睡的我说。 “叹铃,我会在这里保护你,不要哭。” “但你必须要醒来。”
第71章 火柴天堂 我和“地中海”,也就是秃顶医生,日复一日争辩几个问题。 首要问题是:水街的青灰巷里,是否存在一位名为“柳梦”的旗袍女人? 我将答案贯彻到底:“有的。” 紧接着,他会问:“她叫什么名字?” “柳梦,杨柳的柳,美梦的梦。” “她是什么样的?” “爱穿旗袍,很漂亮,细眉凤目,俏丽非凡。唱歌像老式留声机放映的曲,舞台上她是最瞩目的存在,谁人都比不上她,她对我很好的,比任何人都要好。” “她是你什么人?” 我会在这个时候变警惕,因为我要考量他是否会泄密,给我与柳梦招致祸端。 “朋友。” “只是简单的朋友吗?我头次见一个人会对朋友存在近似恋人的夸赞。” 他带着淡淡的笑,镜片后的眼睛目光灼灼,像是早已将我看穿。 我沉默着与他对视。 地中海便适时停止追问,举起双手做投降状,“欸,别那么凶,我就好奇问问,不用太防备。” 然后开始例行检查,问我最近的服药情况,身体有无不适等等。 地中海的确是个和蔼风趣的人,没有太多医生架子,每天抱着检查册子来我病房问我些有的没的,别人开他玩笑,他也少有生气的时候。 我被奶奶强行留在这里的第二天清晨,地中海推开门,白大褂下是特地定做的隆重灰西装,进门被一护士看出来,笑问:“贺医生今天穿这么正式,要去相亲啊?” 他嘿嘿一笑,“这你都看出来,厉害!” 我在病床上刚被护士抽完血,屈着手臂止血,看到他那不值钱的笑就烦。 来到这里的原因存在欺骗,我与这治疗所有极其不好的开头,也因此,初到的时候,我对周遭一切都抱有敌意,说话变得不客气。 地中海的笑容一直保持到他来到我面前,和我故作熟络地打起招呼:“早上好小江,我叫贺海,你今后的主治医生。” 我移开眼,没搭理他。 他偏又不死心,绕过床走到我眼前,“要不然你帮我看看,我今天这身怎么样?” 我没去注意他这一身如何,一眼就能看到白炽灯下他的秃顶。 他梳了个油光锃亮的头,但因为发顶毛发少得可怜,头顶锃亮的其实是他的头皮,几缕头发稀稀拉拉的,整齐划一地黏在头顶上,像秋收后贫瘠的田地。 “脑袋像地中海。” 旁边给我重新束上束缚带的护士扑哧一笑。贺海面色一僵,但很快又自嘲起来:“怪我早年用脑过度,闪到小江眼睛了,实在抱歉……” 他轻轻将这尴尬化解掉。 即便后来我喊他习惯性说地中海,他也不生气我对他的这一绰号。 但他也不是个没脾气的人,偶尔听气了,顺手拿手上的文件夹子拍下我脑袋便作罢。 见他好说话,在我装听话,老实配合检查,进行了大大小小的药物和电磁治疗后。 第十天,检查诊室里,我试探问他:“我什么时候能回家?” “小江,没有那么快。” “那到底要多久?” “就等你……”他咂摸着,经过一番深思,“等你不会再看见那位女人开始吧。” 我恼羞成怒,腾得站起来,抓过他手边的廉价钢笔奋力往桌板扎去。 “地中海,你是庸医。” 抛下这句话,我转身往门边走。 他在身后问:“去哪儿啊?” “回牢里,还能去哪。” 话虽如此,我没有按自己说的老实回病房去。 幸运的是,我并非一直被限制住行动。 因为配合治疗,也没有自残倾向,这两天经过考量,护士不再给我上束缚带,来减少我日常活动中的不便,因此,我得以趁机溜出病房,今天似乎是什么开放日,来治疗所的人格外多。 我披上一件拖到脚踝的长风衣,掩住身上病号服,挤入人多的过道处。 逃跑进行得很顺利。我不停往前走,将半张脸埋进立起的风衣领子,即将看见人们来往的楼梯口,只要下了楼,再转过一个弯,便可以抵达大门。 胜利在望,我快步奔过去。 可就在我途径过道,快要抵达楼梯口时,一个眼尖的小护士远远地认出我,“小江!是小江吗?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有所预感,连来找我都是跑着过来的,这还不够,在我拔腿往反方向跑去时,她已经喊来帮手将我束缚住。 半开窗的玻璃窗探进清风,奔跑的过程遥远漫长。 我不想被抓住,可为什么总是差那么一点。 窗外的枝头正抽出新芽,充斥嫩绿,饱满生机,眼下正是踏青的好时节。 这是柳梦承诺过我的。 日光隐匿,过道摇身一变化为黑色空间,我朝唯一的光亮处奔去,踏上窗框,无视身后的那些喊我停下来的医生护士。 往下望去,二层楼下是松软的绿茵地。 “机会难得,跳下去,不要怕,你不是总想这么做吗?叹铃,我会接住你的。” 风在耳边呼啸,猎猎作响。 我循着这个声音,纵身一跃,在迅速后退的景物中,看见林海镇的绿原野上,回头朝我微笑的柳梦。 ———— 跳楼一事轰动全所。 不过二楼的距离,我没死没残,只是地上打了个滚,被枯枝和树叶蹭出点皮外伤。但因性质严重,他们唤来了病人家属,也就是我的奶奶。 那天下午,除了奶奶,一起过来的还有玉眉,我没有太意外。早在我住院头两天,我就让地中海转告奶奶,不要让玉眉来看我,不要让她担心。但现在这事严重,我简单的口头阻止,拦不住过分在意我安危的玉眉。 她和奶奶分别坐在我两侧,玉眉更过分,对着我又是捏脸又是抬手,最后蹲下来看我腿上的擦伤,低语道:“这么多天不见,你又瘦了……” 嘴巴一瘪,眼泪就当我面落个不停。 “叹铃,你真不要命。” 我说:“楼不高,我有分寸。” 玉眉骂我:“有分寸你还跳!” 我哑然。 奶奶见我没事,拉过我手,问我:“为什么做这种事?” “他们一直追我,追个不停,我才跳的。” “是因为你要逃走,他们才追的你。” 药让我每天都困困沉沉,像是被夺走了必要的活力,我像一株等待枯死的植物,对那淡绿色的墙和天蓝色的窗帘发呆;接连不断的电磁治疗让我的记忆力减退,快要记不起我原先想要做的事。 我不想一直困在这像牢笼的屋子里——心中执念告诉我必须要出去,我还有要为柳梦做的事。 但奶奶的决定仍旧没变。 “叹铃,以你现在的状态,不能离开。” 我的状态要变成怎么样才算痊愈出院,我想不明白。我不知道解题的关键,无法知晓如何获得从牢笼出去的钥匙。 “老实呆在这里,不要再做出这些伤害自己的事了。” 说完,奶奶先出去和地中海沟通,留我和玉眉再聊会天。 “等你好起来,就能回家了,你再坚持坚持,好吗?” 我扭头反问她:“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有病?” 玉眉哑然片刻,等无人时,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放到我手中。 “你不在的这两天,有人找上门,自称是设计师,说这个是当初柳梦委托他设计的品牌,后面说要送给一个很重要的人,在敲定样式后,做出了这个胸针。只是迟迟没有人来取,他只好按柳梦留下的地址将这东西送上门。” 我看着掌心的小物件,愣怔了很久。 那是个琉璃彩做成鸟羽的胸针,收拢的彩羽有点像水滴。 我在中央较为平坦的地方,看见两个用小楷刻成的小字:静水。 柳梦和我说起这两个字的缘由恍如昨日发生,每分每秒却又漫长得像是上世纪的事。 “叹铃,看在这个胸针的份上,你再坚持一会,等你恢复原样,我们就一起去做那些你说想做的事。” “如果后面你忘了,我会一直帮你记住,直到你回来。” 她伸出尾指,耐心问:“好吗?” 良久,我才有所动作。去勾住她的尾指,答应她:“嗯。” 玉眉和奶奶离开后,我在病床前握着胸针静坐很久。那个认出我的小护士端着消毒用具进来,无事人似的问我:“小江,她们回去了吗?” 我没有理会她。她也没说什么,我的这点闹腾她见怪不怪,在我面前坐下,镊子夹着消毒棉球给我脸消毒完,又来到我手上,手臂被树枝划伤有点深。 她动作温柔,从小臂来到手心,见我一直握着拳头,问我手里藏的什么东西。 我朝她摊开,亮出里面的胸针,她圆眼一亮,惊呼一声:“好漂亮,是刚才那个朋友送你的吗?” 我摇摇头,观察着她的眼睛:“是柳梦。” “啊,这样。”她弯弯的笑眼有一瞬间僵硬,转而去问:“那……这个戒指呢?你这个年纪,不像是结了婚的,是你的男友?” 朋友相称的弊端,是少有人将我与柳梦实为恋人的事实当真。好像我们的关系见不得光的,只要我不袒露,永远无法被看见。 这称得上可悲,比泄密而招致祸端还可悲。 我不想再藏,现在只有我一个人,藏着又有什么意思。 “不。” “它原本有一对,还有一个在柳梦那,但是它不见了。” 小护士眼中的笑意没有了,只有被我这句话震在原地的愕然。 我笑了一下,觉得她这样的大惊小怪挺滑稽。所以这个事实说出口,在旁人看来,是种天方夜谭。 “你可以帮我保密吗?你害我逃不成,要弥补我的。”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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