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应愿这一破境的举动彻底引起了观台上诸仙尊的留意。往先在玉坛上打着打着就破境的人也有,但如她这样轻松的却是打着灯笼也找不见的。如此便有打偏远州落来,消息闭塞的仙尊打听道:“这是谁家门生, 竟是这般好资质?” 薛忘情道:“是沈菡之座下的,名叫景应愿。当年是我率先想收呢,却被沈菡之那厮截胡……” 这名字一说出口,那仙尊便想起来了, 只道:“我知晓了,是先前那拓名石上的新人第一吧。玉仙尊, 你可要让你座下的司羡檀当心些了,我看她这金丹期第一人的名头恐怕不稳哪。” 玉自怜没有说话, 话头被琴心天姥接了过去。提起这茬,她总算有些扬眉吐气了:“待大比过后,司羡檀很快就不是玉仙尊与蓬莱学宫手底下的人了。” 这圈人多少知晓琴心天姥与司羡檀结下的这桩梁子,闻言都识趣地缄口不言了。只玉自怜独自往参比门生的观台上扫了几眼,心头一点不知是憾然还是自责的钝痛一闪而过。 她沉默着抓紧了手中的剑穗。 此时此刻,正站在沈菡之身后的谢辞昭也悄悄收回了往玉坛之上凝望的视线。她从小师妹刚登玉坛时便一直紧盯着,直到如今见到她连破两境,直到金丹大圆满方才收回一颗不安的心。 前几日南华仙子说与她听的那席话还萦绕耳边,谢辞昭看着缓缓站起身,飞身踏风而过的小师妹,只觉她鞋尖踏过的不是风雪,而是自己一颗被扰得酸胀难耐的心。 想讨小师妹的喜欢。 谢辞昭垂下眼眸,估量了一下自己束起的长发,心头又有些泄气。小师妹不收容莺笑的头发,定然也不会收自己的。要送她什么好呢…… 有了。 谢辞昭忽然想到自己昔年收集到的一件轻薄漂亮,上面坠满宝石的纱衣。 她心下顿时有了底气,此时眼波再扫一眼观台之上缠着小师妹说个没完的容莺笑,谢辞昭勉强压抑下心头几分杀意,为了转移注意力只好转念去想这身衣服穿在小师妹身上的模样—— 然而她非但未能静心,一颗心反而砰砰跳得更加厉害了。 沈菡之敏锐地感知到身后谢辞昭的异常,见她向来沉凝如冰的脸色骤然惊起春水般的涟漪,顿时心道不好。她看着谢辞昭愈发浓郁的眸色,不动声色道:“辞昭,你去我住的那处院落,取件我放在床头的衣衫来。” 水无垠看看沈菡之,再看看观台上衣袖与裤腿都破烂不堪的景应愿,还有浑身陈血与尘土,显然更加狼狈的水珑裳,不由诚心诚意道:“还是沈仙尊想得周到。若有多的,可否替我家珑裳捎带一件?” 她知晓这些衣衫都是注有护体灵力的,坏了便是坏了,无法修补,价值恐怕也不菲。她们自桃花岛来,岛上炎热,无论女男都着轻纱。轻纱凉快归凉快,但终归没有实打实的布衣裳打起来方便。 水无垠便补充道:“想来沈仙尊不缺灵石,我与仙尊以物易物。” 沈菡之此时生怕谢辞昭在此刻露出汤圆馅子,催促道:“还不快去替你师妹她们拿新衣。” 谢辞昭隐约也知晓事情要坏,一时也无法计量师尊为何恰好在这关口支开自己,只勉强镇定地躬身一礼,便匆匆飞身往仙尊们的住所而去了。 她微微喘着气,只觉浑身的血液骨肉都在被重新拆分重组,尤其是体内的灵脉,此时竟从延续了三百年的温和瞬间变得滚烫如烙铁!感受着体内奇异的异变,她迅速躲进了师尊的寝房,感应到属于师尊的灵力气息将整间院落包裹住后,谢辞昭总算松了一口气。 饶是这种时刻,她也不敢睡师尊的床榻,只将自己整个摊开在冰凉的地砖上,拼命想要压制体内横冲直撞的欲望。然而这具沉寂三百年的身体却偏偏不愿在此时轻饶过她,谢辞昭只觉视线一片模糊,待她好容易缓过这阵撕裂的剧痛,一睁眼却看见了地上胖墩墩的一条长东西。 痛楚来得快,去得也快。谢辞昭喘息着想从地上爬起来,却冷不防被地上盘绕起来的那条怪物给绊了一跤。 ……什么东西。她跌落在似硬又有些软的那东西上,心头一阵不祥的预感—— 是月白色的,打眼望过去时有冰蓝的光晕随光闪过。她木着脸想要站起身,可是尾椎骨沉甸甸的,将她整个人往下狠狠扯了一把,缀得她有些发麻发痛。这感觉奇怪得过分,谢辞昭抬手召出一面长镜,虽说已知自己是魔物的孩子,可真到了验明真身的这一天,她却很有些忐忑—— 谢辞昭抬眸往镜中望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白中带蓝的角,若仔细看去,龙角的边缘还泛着霞光似的粉色金光。 她被这双莫名其妙的角弄得心神不宁,然而只是抬手摸了摸,便感觉浑身泛起一股怪异的酥麻,一路麻痒到了心尖上。谢辞昭连忙放下手,转而伸手去摸自己尾椎骨后那条大得离奇的尾巴。 她有种预感,这尾巴远不止这么点大。 这条又白又蓝又泛点粉色的尾巴实在让谢辞昭行动不便。她此时只是生了对角,长了条尾巴,身躯却还是人身,走起来的确有些吃力。 角不能摸,尾巴却可以拖过来仔细端详。谢辞昭碰了碰自己尾巴上冰冷的鳞片,忽然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过来—— 原来自己是一条龙啊。 * 景应愿坐在观台之上,视线刚追随着大师姐飘远,便觉身边有人扯了扯她的衣袖,轻轻示意道:“应愿,你看。” 她循着金陵月为自己指的方向望去。 却听天边有鸦声惊袭而过,转眼间,远处便飞射来一柄碧色长剑。 剑上之人着深红长衫,外披墨色大氅,形容枯槁,手执一柄通体漆黑的长鞭。这人穿得华贵,但却掩不去他面上的沉沉死气。景应愿看着他降落在仙尊观台之上,还未言语,便先冷冷地将观台上门生用眼神横扫了一遍。 景应愿与他短暂对视一瞬,心中顿时升起一股阴森寒意。 他站在剑上时身姿还算傲气,可下了剑,站在这群仙尊面前,气焰便平白矮了半截。他看了看她们,似乎只认识玉自怜一人,便谨慎地挪步走了过去。 见此人来了,琴心天姥便抢在玉自怜开口之前,率先不客气道:“想必这位便是司家来的顾仙尊了。你家弟与侄儿的尸身就封存在后边宫落之中,仙尊要现在前去查验?” 然而出乎她意料,这位顾仙尊摇了摇头。 现今的司家家主顾择善攥紧了手上的长鞭,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在玉自怜冷然的目光下,他顶着这层如假面具般的笑容,抬手唤道:“羡檀,照檀,爹爹许久不曾见过你们……快,过来让爹看看你们。” 他笑起来时,青白的脸色更像用来祭拜的纸扎人。景应愿看着他虚弱可怖的身形,心道此人恐怕暗地里修炼了不知什么邪术,看起来竟有油尽灯枯之态……此人竟然是司羡檀与司照檀的生父? 观台之上的玉自怜见他如此,有些警惕地站起身,沉声道:“顾仙尊,我们大可叫上她们移步大殿——” 然而司羡檀与司照檀已经过来了。除却神色似乎仍因伤心过度而木然的司照檀,司羡檀的面色倒还算恭敬,眉眼间都带着柔和的笑意。 她俯身唤道:“父亲。” “好,好啊,数百年不见,你们俩如今看着倒与你们母亲有个七分相似,”顾择善也笑了,他一抖长鞭,温声道,“羡檀,你妹妹怎么不向我行礼?” 司羡檀怔了怔,道:“照檀她……” 然而,她话音未落,那柄黑色长鞭便动了。 从前司羡檀看顾择善这柄鞭子时,总是仰视着的。像蛇,黑色的,嘶嘶吐信的蟒蛇,她每次都拼命仰起头,试图看清这柄将她与妹妹抽得皮开肉绽的长鞭的模样。鞭身似蟒,她们身后则有更多蛰伏着的长蛇,一时间无处可躲,只好拼命张开双臂护住身后哭泣的照檀。 双生子,不祥之兆也。其中一个必然在母亲腹中汲走另一个的血肉灵气,于是经常生下来时便有一个天生体弱,早早夭折,顺理成章地成为供奉司家的魂香。 然而司羡檀与司照檀这对双生子诞生时却无比健康,甚至灵脉都是一样的充盈。然而司家从来不需要一对如明珠般交相辉映的孩子,他们只要那轮凌驾于所有人之上的月亮,将司家从沼泽中拖出来—— 为此,不惜任何代价。 后来司羡檀学会了在父亲与族人面前推开妹妹,更明白要在自蓬莱来的剑仙面前表现出弱小却洁净的那一面,方能如蒲公英般随着那柄长剑飞起来,飞到让她不再顾忌的天地去。 那时的她觉得父亲的鞭子可怕,或许是她终其一生都攀越不过去的山峦,但如今,往后,今后的千年万年,都不会再有东西让她惧怕了。 长鞭落下,鞭稍将司照檀的半边脸颊抽出一道极深极可怕的血痕,而鞭身却未能落下,硬生生被止在了半空中。 司羡檀攥紧了鞭身,在父亲微微闪烁起亮光的双眼中清楚地看见了自己温柔和煦的笑脸。 她将鞭身往自己这边一带,丝毫不顾手心的伤痕已深可见骨。司羡檀含笑看了顾择善几瞬,后者感到自己被忤逆了,却碍于身旁已然拔剑的玉自怜,只好松开了那柄他从不离身的长鞭。 “你与照檀长得太像了,”顾择善的眼神如地窖中的长蛇般阴寒,他笑道,“照檀不听话,在她脸上留下印记,父亲就能分清你们俩了。” 此话一出,玉自怜震怒道:“顾仙尊!” 她被气得咳嗽起来,司羡檀站在自己父亲身边,似乎想要过去,似从前那般为师尊斟茶顺气。但她只是手指蜷了蜷,站在原地没有说话。 沈菡之冷冷睨了这边的闹剧几眼,起身撤了隔音罩,道:“终选将于三日后举行,余下八十名参比门生自行回住处休憩。如今情况或有变,落选者亦不得离开大比赛场。” 门生们开始三三两两散去,景应愿坐在原地,看着观台之上神色寻常的司羡檀与捂着脸不发一言的司照檀,心中总有种不好的预感。柳姒衣见她神色凝重,起身来拉她,轻声道:“别看了,这司家家主真不是个东西,看多了夜里恐怕要发噩梦。” 景应愿又看了眼仙尊住所的方向,心中不祥的预感愈发深重了—— 大师姐走了那么久,怎么还不见她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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