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千重接过景应愿递过去的丹药,囫囵咽了,含混道:“我活过了,但是没赢过。我如今觉得赢的滋味挺好。” 景应愿看着她缓过来的面色,心知如今劝她也是无用功,便道:“总归是赢了,待打完了我们庆祝去。” 如此说着,她多看了两眼仍在酣战的其余玉坛。 那名叫赵展颜的女修原来是个体修,招招大开大合,打得对面已然显出了颓势。果然人不可貌相,原来散修中也有如她这般厉害的人物,看样子能挺进终比去。而崇离垢那边赢得轻松,此时已正在收剑了。 听着坛下为她而起的欢呼喝彩声,她那张如霜似雪的脸上依旧没有丝毫情绪。只是眼睛扫过观台之上时,略略在景应愿脸上停顿了一瞬,对她点了点头。 * 仙尊观台之上,有人看着这一幕,忽然出声道:“那就是蓬莱学宫崇长老的独女吧?” 看着她出尘离垢的身影,那人笑道:“长老真是好福气,膝下有这样好的女儿,听闻还是天生的仙骨,想必也无需长老操心些什么,只放养着便能等其飞升了,指不定能做千年后的飞升第一人呢。” 然而有人扫了一眼观台之上,摇头笑道:“你这话说得不对。你看观台上那个叫景应愿的女修,似乎百年前还不曾有这号人物,如今她竟已修至金丹,站到这玉坛上来了。我看,要飞升也是她先升。” 崇霭刚要绽出的笑脸瞬间僵住了。他顺着坛上崇离垢的目光望去,却见她直勾勾看的那人正是景应愿,二人显然是相识的。他按捺下心中的不甘,此时便听心中有道呕哑的声音响起:“不必接话。若你接了,便是将风头引至仙骨身上,如今你我做的这一切便全白费了。” 崇霭听在耳里,本想脱口而出的那句辩驳瞬间被憋住了,化作一个有些生硬的笑容。 他不接话,旁人也觉得无趣,这个话题便被轻飘飘揭了过去。 人群之中,只有沈菡之睨了他一眼。可无论她用神识如何扫他,都看不出哪里有异常之处。她暂且将这些疑问都按捺住了,稳住心神看了阵玉坛之上的比试,见已全都分出胜负,便起身宣布道:“次比的第一轮筛选已经完成,接下来再筛一轮,便是终比。” 她抬眼看了看天色,从开始至今已打了约莫三个日夜,此时正是黄昏。观战的与刚下场的门生都需要休憩,于是她又道:“休息一夜,明日再来。” 她话音刚落,大殿之后便隆隆升起两座分隔开的宫群院落。一座供以门生们休憩,一座则供以仙尊休憩。沈菡之看着开始三三两两往宫群走的门生,有些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她转过身,对其余仙尊道:“我们也走。” 谢辞昭看了看小师妹的方向,有些犹豫。 南华走了两步,忽然发觉有人跟在自己身后,便回首睨了一眼。见是谢辞昭,她并不意外,只是笑道:“你有何事,不去找你师尊,反而来找我?” 谢辞昭莫名觉得这事让师尊知道不太好——师门之内不睦,任谁想了都不可能先与自己师尊去说。 她只是迟疑了一瞬,便听南华仙子继续道:“可是你与你小师妹的事?” 果然是大能,料事如神啊。 谢辞昭见她已经戳破,便痛快地点了点头,道:“敢问仙尊,做师姐妹不好么?” 南华走在路上,谢辞昭不是参比之人,便是与她们同宿在一个宫落里的,此时便也同路。她听过这句话,心头有些疑惑,只道谢辞昭这样的性子不可能平白无故地问出这样的话,便追问她:“何出此言?可是你与小师妹说了些什么?” “不是我与小师妹说,是小师妹与我说,”谢辞昭将景应愿问出口的那句话在心头又转了几遍,复述道,“她问我,是否此生此世都只愿做她师姐——” 南华心头激荡,停下脚步,震惊道:“那你呢,你是如何回应的?” “我答是,”谢辞昭见她反应如此之大,有些困惑,“南华仙尊,做师姐不好吗?” ……木头啊木头,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南华仙子心头暗恨,忽然很同情景应愿。不知那孩子如今是如何想的,反正如若换做是自己,定然不会与这根木头多讲哪怕一句话了。 罢了,帮人帮到底。她看着身旁背刀的女修,循循善诱:“做师姐好啊,可是做师姐你只能白日里见到她,晚上见不到她。你是想只见她一个白天,还是想与她日夜都相对呢?” 谢辞昭诚实道:“自然想日夜都看到她。” “可是做师姐不能如此,”南华仙子镇定道,“想要日夜相对,只能做道侣才行。如若你是她的道侣,你不光能看她,还能与她一直牵手,甚至亲吻,更甚至——” 谢辞昭后知后觉地有些耳根发热。 南华仙子扫了那群正往殿内走的门生,见除却那几个眼熟的,还有那个叫容莺笑的漂亮孩子像尾巴一样缀在景应愿身后。她随手一指,示例道:“你看,若你不做她道侣,有的是人想做。做师姐只需要你师尊点头,可做道侣要赢的却是她的一颗心,二者不能一概而论。” 谢辞昭盯着阴魂不散的容莺笑,有些混乱。先前从未有人跟她说过这些话,一时间心也乱了,只恨不得将容莺笑挤开,换自己跟上去—— 是啊,或许某时某刻的自己也是这样想的。谢辞昭有些头疼,感觉抓到了些头绪,蓦然想道,不是有很多东西想要送给她,很多时刻想陪着她吗?只是那时只是想做她的师姐,而此时此刻…… 她满心混乱,那个答案呼之欲出,可她不敢置信。 我可以吗,谢辞昭垂下眼睛,看着自己光洁得似乎不曾生长过鳞片的五指。我真的……与她相配吗? 南华仙子见她不说话了,便放任她自己去想。半晌后,只听谢辞昭低低一句:“我要如何才能赢得小师妹的心呢?” ……合着她还没弄懂人家的意思。 南华仙子一口气险些没倒上来,此时无比庆幸这人不是自己座下的门生。她苦恼地揉了揉额角,觉得景应愿冷落她绝对是有原因的,没好气道:“自己想去。” * 回到门生休憩的宫落,景应愿阖上门打坐休憩了几个时辰,便听屋外远远传来了喊叫与异动声。 她抬眸一看,月稍已然爬上窗棂,此时已然入夜了,而传来声音的地方是仙尊们所栖的宫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和衣从榻上坐起,打开了房门。 屋外仍有些寒意,她一开门便正好撞见了对面正边束发边开门的司羡檀。 她像是还有些困倦,脸上也没有了平日的温润,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寒意。景应愿看了她两眼,刚打算挪开眼睛,便听她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你真是运气很好呢,”司羡檀披上外衣,懒声道,“我没见过比你运气更好的人。” 景应愿站在原地,看着她向自己走来,不动声色道:“何出此言。” 司羡檀走近来,直视着她的眼睛。她那双深邃黝黑的眼睛宛如无星无月的夜空,景应愿几乎能从她的眸子中看清自己的倒影。 她道:“你无病无灾,根骨也好。哪怕他们说你是凡间拜上来的泥腿子,可你前十八年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啊,这样说来,你倒比我们这些仙门门生过得痛快多了。至少没有吃不饱穿不暖的时候,也不用受家法斥责……” 景应愿看着她的眼睛,叹了一声:“你原来是这样想的么?” 且不说前世落得个亲朋好友皆死尽的灭国下场,光说此世的父母双亲被害身亡,偌大的疆土险些拱手让人,身在修真界还要苦苦追寻前世寻不见的真相…… 司羡檀笑道:“是啊。” 景应愿手中寒光一闪,楚狂已然出鞘! 司羡檀似乎心情不错,闪躲开她削来的这一刀,眼中泛起几分波澜。她本想再多说几句,却听其余的门窗已然陆续被推开,远处传来敲锣声:“所有门生立刻集结,此处恐怕有鬼!” 景应愿循声望去,却已见整座宫落被一层灵力罩隔绝了出来。她看了眼微笑着的司羡檀,快速收刀入鞘。远去奔走而来的那人高声呼喝道:“司家司羡檀、司照檀何在?” 司羡檀道:“司羡檀在此。” 那来传话的人拉上她与正从门内急急走出来的司照檀,道:“司家长老与其子方才被害陨落了,你们快些与我去瞧一瞧尸身罢!” 景应愿心头一跳,立刻去看司羡檀的脸色。却见她方才还微笑着的脸上已然泪水涟涟,她不敢置信地往前赶了几步,颓然道:“这怎么可能……” 司照檀也愣在原地。她对这两人没什么意见,乍一听他们的死讯,竟然顾不上悲伤,反而也拧头去看司羡檀的表情。 司羡檀此时已经擦尽了脸上的泪水,见司照檀看着她,诧异道:“妹妹,你怎么了?是怕得心慌么?” 司照檀的心登时沉了下去。 她紧紧抿起唇,跟着传话那人一路来到了仙尊们所休憩的宫落。却见两具已然没了生气的尸体摆在院中,脸色发紫,喉间一道割痕。司照檀见过尸体,有些不忍地别过头,而司羡檀怔怔看着地上,似乎仍未从这打击中回过神来。 玉自怜看着她神色,轻声道:“羡檀,照檀,你们有什么头绪么。” 司照檀摇摇头,握紧了拳头。司羡檀眼底发红,喉头微哽:“不曾。叔父与兄长先前对我与妹妹最好,比父亲更好……师尊,这究竟是何人所为,竟将手伸向司家暗害了我叔父与兄长!” 玉自怜看她神色,不似作假,只有一片情真意切的悲痛。她垂眸望向这两具横死的人尸,摇头道:“你们先离开此处。” 司照檀沉默着行礼,转头离去。司羡檀反而多看了几眼地上的那两人,仿佛要将这一幕狠狠记在心中似的。她二人转身离开,走了一段路,见无人跟踪,灵力探查了亦无别的什么窃听之法,司照檀忽然停下了脚步。 小径之上,她深吸一口气,转身怒视向司羡檀:“你疯了么?” 司羡檀擦了擦脸上将冷的泪水,笑道:“我有没有疯,妹妹你不是最清楚了吗?怎么,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我们与他们早已不是一家人了!” 司照檀止不住地浑身颤抖,她像看陌生人般看着眼前这个与自己共享同一张皮囊的同胞姐姐,迟疑道:“你忘了,叔父他阻拦过父亲的暴行,表兄也曾在我们关禁闭时给我们送过饭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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