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千烛光下,顾员外浮肿的脸仿佛是一樽烧坏变形的白瓷器,在极大的悲怆与惊骇之下不受控制地扭曲起来。佛像折射的金光照在他惨白的脸上,如雪山将倾时最后晚照在上面的一把日落。 他原本颓脱无力的胖大身体在这一瞬迸发出了无穷的力气。顾员外痴楞回身,再次望了一眼这尊摧人性命的神像,整张脸在烛光与金光中被照耀得几欲燃烧,他忽然像个孩童一样抚掌大笑起来。 “好,好啊!”他怪异地大张开嘴,手脚并用爬上高高神台,竟是一把抱住了毗密伽宗神像那只拈花的巨手,用力一扯,带动着摇晃的神像一同从高处仰身跌落下来! 啪叽一声,血肉四溅。 血流满佛堂,垂死的顾员外被这尊曾缚着新郎红花被送至府内的怪异巨像压在身下,方才还完好的身体已然破碎不堪,喉中如同笛声吹破般发出赫赫声响。 “是……是我错……”他呕出最后一口血,盯着门外的方向,“皎皎……” 话未说完,他口中狂呕出破碎的内脏,大睁着眼睛去了。 * 血流七尺,弄湿了景应愿的鞋底。 她望着那具与金身交叠倒下的尸体,心下一时怅然。谈何不沾他人因果?当他做出替嫁的决断之时,顾皎皎与冬青的生死薄便于冥冥中调换了,若能活,谁不想活,谁不愿活? 耳畔蓦然又想起前世将死时那道仿佛离得很远,似有若无的呵斥—— 若你不死,我儿仙途将断! 昔年名动四海的金阙帝姬都能被视作他人通天仙途的踏脚石,故国说灭就灭,仙骨说剥便剥,就连尸身都未能入土为安,而是抛至了那深达千尺的折戟湖底,教她死后都饱受冰雪侵体之苦。 帝姬尚且如此,更勿论地方商户家的丫鬟。 景应愿垂眸,眸色冷得像是结了霜。在上位者眼中,无论是帝姬还是丫鬟,其实都是一样的。生死一样无足轻重,吸骨敲髓用罢了一样随意丢弃。 她最后瞟了一眼顾员外的尸体。 不沾因果? 在生出心思碰触的那一刻,因果便冥冥中连结,不是不报—— 是时候未到! 同样是望着顾员外死状凄惨的尸体,司羡檀却是从喉中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 司照檀面色平静。她知道,姐姐是想起了她们这对孪生子的父亲。她扫了眼那双仍然死不瞑目的眼睛,心中不受控地忆起幼时在司家的几个片段。 不见天日的蛇窟之内,面对直起身子蛇行而来的数条巨蟒,尚且年幼的她瑟瑟缩缩往姐姐的方向避去。司照檀泪眼婆娑抱住司羡檀的胳膊,司羡檀回护着她,精纯灵力自指尖亮起,已隐约可见日后的风采。 然而下一瞬,一条颀长紫鞭便狠狠抽在司羡檀背上! 司羡檀将痛呼都死死衔在了不住颤抖的齿间。不为别的,只因如若她痛呼或流泪,父亲的下一鞭子定然会在她出声的那瞬再度抽在身上! “姐、姐姐……” 父亲的鞭子不是寻常鞭者所用的,而是经由族中长老们特意重新淬制过,如蟒般的鞭身上尽是细细密密的倒刺。这一鞭下去,即便是成年修者也要躺卧个十天八天修养,更不用说她们姐妹年岁尚小,还未过七岁的生辰。 司照檀想将弓着背无法再直立的姐姐扶起来,只是姐姐堪堪站稳的那刻,便拂开了自己的手,反手将自己推入身后百十条巨蟒堆成的蛇群。 直到窥见这一幕,洞穴上方的父亲才心满意足地收了鞭。鞭身猝然收走,狠狠勾去司羡檀背上一片皮肉。她几乎力竭,脊梁却依旧挺直如钢尺。在父亲看不见的地方,司羡檀两只眼睛亮得仿佛元日焰火。 她灼然盯着被蛇群缠绕的孪生妹妹,薄唇张合间带上了一丝不带感情的笑意。 “照檀,不要怨我,”她逆光立于洞窟之中,残破的衣摆上仍淋漓地滴着血,脸上是司照檀看不懂的复杂神情,“你与我之间,注定只能活一个。” * 堂外一轮血月悬挂。 或许是因临近祭祀之日,就连冷清的街道上都是一片拨不开的邪祟血雾之气。血气当前,司照檀自告奋勇从袖中取了只可辨邪祟方位的罗盘,引着众人往前走去。 景应愿跟在最后,举头望了眼清明月光,心下那点尘霾便也随着光亮散去些许。她的目光在身前走着的柳姒衣与谢辞昭身上流连几瞬,原本因为顾府之事微微起伏的心神安定了下来。 注意到小师妹的默默注视,谢辞昭放缓了脚步,与她并肩而行。 景应愿摇摇头,心下好笑,罕见地起了几分逗弄的心思:“大师姐是走累了?” 她本以为这个称得上有些木楞的正直大师姐会无视这句话,抑或是一板一眼地回答,没想到谢辞昭竟侧过头,深深看了她一眼。 大师姐眼底泛起无奈,景应愿准确地捉住了她唇边那丝一闪而过,似是有些纵容的笑意。她愣住,大师姐这是……对她笑了? 许是出关几日,已然适应了,谢辞昭的咬字已无初见那日生硬:“我不累,只是想与你同行而已。” 景应愿望着谢辞昭的脸,几乎不受控地记起自己与面前这人同饮交杯酒的情景……清心诀清得去欲念,却清不去那些切实的记忆,还有贴近时那一瞬闻到的气味—— 仿佛又嗅闻到了师姐身上的酒香与叶香,景应愿心跳错拍一瞬,率先别开了眼。 但下一刻,记忆中铺天盖地的血色洗清了她那点旖旎的心思。恍惚之间,她仿佛又看见了那只赠与自己的剑,与冲着自己命门杀来的凌厉剑光。 那点旖旎的心思瞬间烟消云散。 景应愿勉强压抑下想现在就强行破境与司羡檀决一死战的念头,默默走开几步,与谢辞昭分开了。 对不住了。 她垂下眼眸,瞥见大师姐骤然握紧的手,将脸偏了过去。 幸而罗盘指点的方位颇近,她松了口气,跟随前面几人停在城主府前。 此处弥散的冤孽邪祟之气已然浓郁得几乎炸开。景应愿抬眼往半空看去,只见这些血气如烟花般洋洋洒洒正从宅内往外喷洒出来。 见此情状,柳姒衣拧眉道:“不好。按这个速度下去,不出十二时辰,恐怕城内又要生出新的邪祟。” 司照檀联想起那只在歌楼内的无眼邪祟。不提还好,提起她便记起了那双在门缝中窥视她的空洞眼睛,后知后觉生出几分惊悚。 她抿唇召出人傀与牵丝灵偶,放了一只灵偶探路,示意一行人跟着它。 几人施法隐匿穿过城主府紧闭的大门,往深深内庭走去。月影潇潇,景应愿瞥见墙角无风自动的一树百日红,心下浮上几分不好的预感。一行人跟随牵丝灵偶走了一段路,待行至庭院旁平平无奇的一间寝房前,那只灵偶戛然停住了脚步。 似是感知到门内气息,它连连往后退了几步,直至撞上司照檀的小腿,木着身子任由主人将它一把捞了起来。 却听雕花木门咔哒一声,自己开了。 景应愿瞳仁一缩。 她指尖划开刀鞘,浑身绷得仿佛拉紧的弓弦。旁人的反应也没比她好上多少,皆将自己的本命武器紧握在手中严阵以待,就连司照檀那只冶炼出的人傀浑身都发出了噼啪的筋骨爆裂之声,随着机巧变化,竟是瞬间拔至三米高。 谢辞昭站在她们最后,反手抽出背上古刀,神色却一如寻常般淡漠。 她手执长刀走上前去,一脚踹开了微阖的木门。 映入眼帘的是一室金碧辉煌。景应愿微微眯起眼,几乎被这满室或拈花微笑、或金刚怒目、或慈悲垂目的神像闪花了眼。满室烛火跃动间,这些神态各异、面容一致的毗伽门圣体竟都仿佛活了过来,竟隐隐有活动之兆。 比镀金圣像更闪的是大师姐的刀。 景应愿凝眸看去,只见谢辞昭刀身上隐约亮起灿金色的闪烁铭文,字里行间皆是潇洒古意,饶是自认拜读过世间万卷古书的景应愿也辨认不出这究竟是什么文字。 随着金色铭文次第亮起,大师姐那柄原本略显笨重古拙的巨刀竟是金光大盛! 光影流转,她从这柄古刀中看见仙阙宫廷金樽玉液不醉不舞誓不归;看见巨雪自昆仑神山倾泻而下化作滔天流光;看见灿烂杀意如纸钱般自黑红天空飘洒向深远魔土,瞬间点亮魔界二十四桩死状碑! 如此壮烈阔美的意气,如此深厚狠绝的杀意! 不知何时,景应愿手中那柄本镶嵌满价值连城宝石的西江公主刀翩然放下。热血倒灌,心神澎湃,她满心满眼都是谢辞昭那只苍白的手,那柄灿金的刀! 司羡檀望着谢辞昭与她的刀,温润小脸上露出了一个堪称惨然的笑意。她垂眸望向手中的问鼎剑。世人皆知她司羡檀人如其剑,神剑既出,何不问鼎!可现如今……司羡檀深黑的眼眸被这片霸道至驱散周遭一百步邪祟之气的长刀照亮,眼中艳羡一闪而过,其后便被深深覆水吞没…… 宁归萝与司照檀都未曾见过谢辞昭拔刀,却早已听过此人笼罩在蓬莱年青一代间的摄骨威名,二人齐齐退开两步,亦皆是灼然望着她手中那柄不曾见过的长刀。 柳姒衣与她相处最久,此刻见她手中那柄春秋两仪刀出鞘,久久忘却不知如何撰写的“避让”二字也回到了身上。她边退边暗自为门内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捏了一把汗—— 真是上辈子坏事做尽,这辈子才会倒霉遇见谢辞昭这尊杀神。 一时间,以谢辞昭与她的刀为圆心,周遭五步无人敢靠近。景应愿抿唇,她是头一次见谢辞昭拔刀,满腔热血被这轮刀光烧得更盛,竟更生出七分期待来。 谢辞昭持刀默立,鬓边的青丝被骤然拔起的杀意扰得微微吹起,一身玄衣无风自动,眼底的炽烈金光似是受了刀上璀璨铭文的影响,亦然更盛三分! 薄唇轻启,她眸光比今夜月光更亮。谢辞昭深吸一口气,古老铭文被这悍然扫出的一刀挥出,又在刀身所至之处被滔天巨光击碎! 无极刀法第一式,紫薇摇光!
第022章 舍利生莲 刀尖挑破天幕, 轮转出的弧度堪比九天之上弯弯弦月! 霎时间,一室大大小小的神像皆在谢辞昭的这一刀下溃碎,迸射出的金色碎片混杂在尚未落下的刀光中, 乍看有如神鸟金乌拖曳的尾羽, 仅是一瞬路过, 便为这混沌人间洒下千万曦和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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