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下是深深的淤泥,玉自怜看见泥中挣扎着伸出来的残肢断手,白森森的颅骨内撑满湿泥,眼眶里呈现出五彩斑斓的光晕。未腐烂干净的尸身被绞碎成小块,她几乎能看见人皮肤的纹理—— 这里埋葬的都是毗伽门年少的圣女与牲男。 谛颐走在前面,面不改色地踩过白色莲花。玉自怜跟在她身后,被踩过的花瓣边缘流出了恶臭的脓血。她跟在谛颐身后,她们每走过一朵便燃烧一朵,直到整个甬道都冲起滔天火焰,将埋在这里的一切都烧作灰烬,火焰还仍然熊熊不息。 这样的火将持续燃烧七七四十九日,以哀悼无辜的灵魂。 走至尽头,这里空无一物,天地皆是纯白色,只有一团半透明的人影静静飘浮在半空中。玉自怜是第一次见到圣子,她探知不到祂的修为,心中一凛,随时准备拔剑与其相战。她指尖刚凝起一点灵力,便被谛颐拦下了。 “这不是祂的本体,”谛颐冷声道,“只是一点残存下的意识。祂跑了。” 听见这话,圣子微微笑着转过身来。 说是转过身,其实祂变得更加浅淡,前后都只是一团模糊不清的影子,分辨不清面目。听见谛颐的话,祂似乎轻轻地笑了一声。 “你不要你的教众了么,”玉自怜质疑道,“毗伽门这样多年的心血即将消失,你难道不可惜?” “这些对我而言,并不重要。” 圣子的语气逐渐变得狂热起来:“我要的是打开天阶,在这里千年,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打开天阶的那一天……届时整个人间会为我们所有,在方寸之地拥挤了万万年的罪魂将会拥有新的净土!毗伽门从来都不重要,人间会成为我们新的净土!” “说的什么东西,”谛颐听祂颠三倒四地重复一样的话,抬手便将这团雾气揉碎了,“根本听不懂。” 原本透明的雾气化作血雾直直向下喷洒,玉自怜与谛颐皆是飞身退了几步。就在这时,她们忽然听见来时的那条路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看清来人,玉自怜瞳孔一缩。 那些血雾尽数喷洒在了崇霭那张已然扭曲畸形的脸上。本该是眼睛的地方被一种奇怪的肉瘤取代,原本那副晴朗端正的皮囊被内里的东西撑得不成样子,此时皮肤之下还有扭动挣扎着的肿块想要破开肌肤冲出。 血雾腐蚀了崇霭的脸,他愣了一瞬,似乎还沉浸在圣子消失的震惊中,迟了几瞬方才抓着自己的脸皮痛叫起来。第一魔使紧紧追在他身后,见谛颐回身望来,连忙俯身请罪:“是属下不力,让此人冲了进来——” 她话还没有说完,便见一直在谛颐身后不出声的玉自怜忽然冲上前去。她一剑砍在崇霭的脊背上,炸开一片腥红血肉。崇霭很快反应过来,拖着身躯冲上前去,他左手握拳,周遭的灵力与空气像是被凭空抽走般变得骤然稀薄起来。 眼见着一场交战即将开始,谛颐对着崇霭的后背画了一道简单的铭符。 她动作轻快,可临近修为最顶点的大能简直有压倒性的优势。她轻轻弹了下指尖,已经畸形得不成人样的崇霭便猝然被击飞出去,无法再动弹半分。饶是如此他却还不死心,口中呜呜地嘶吼大叫,似乎正在承受某种让渡劫期大能都不能接受的痛苦。 玉自怜不解恨,用灵力抽了他几耳光,直将他脸上的骨头都拍得凹陷下去,血污流了满地。她隔空取出崇霭身上的芥子袋,拿在手上,想要强行打开,却又怕被锁在里面的离垢受伤害。 见她露出凝重的表情,谛颐伸出手:“你想打开?” 玉自怜颔首:“这里面应当关着人。” 谛颐没说什么,只是指尖燃起一点冷蓝色的火焰,顺着芥子袋的边缘将其烧毁了。当烧到三分之二时,玉自怜忽然听见里面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她愣住了。 这声音不是离垢的,却也十分熟悉。曾几何时她们曾一起闯过芥子境,一起饮过酒,度过多少难过的关,在学宫内宴饮招待过多少好友…… “……寺青?” 从芥子袋中跌落出来的两个人被一手一个搀扶住了。玉自怜情难自已,眼圈在看见李寺青的那一刻泛起微红。她简直不敢置信,昔年偷偷外出寻找过无数次的朋友竟然就被禁锢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她握紧了李寺青冰冷的手,眼中的杀意几乎克制不住地外溢。 她骤然回头,想要当场将崇霭抹杀,却被崇离垢抓住了衣袖。 “玉仙尊,等一等!” 玉自怜回首看着崇离垢。她误以为离垢是想为生父求情,眉心忍不住蹙了起来。却见崇离垢瞥了一眼倒在地上,还想扭曲着站起来的崇霭,沉静道:“这个人,我要带回去再杀。” 李寺青搀扶着玉自怜站稳,感受着重新回到自己身上的力量,憔悴的脸上重新有了光亮。她没有阻拦女儿的举动,而是对她轻轻颔首,鼓励她将剩下的话继续说下去。 崇离垢抿了抿唇。她像是要将心中所有积埋已久的话全都倾吐出来。再度见到倒在面前的崇霭,她手心瞬间蕴起了一团灵力,她远比玉自怜要更想快些杀掉这个人。 可崇霭欠的债不止自己一份。 她想起景应愿的脸,决心这次回去将所有事情一并告诉她。她要将崇霭带回去,手刃仇人的甜美不能被自己独占,不光如此,他还欠了娘亲…… 她要让崇霭在众目睽睽之下惨死,以慰藉被他害过的所有人的心! “他会用他最接受不了的方式,感受到与我们同等的痛苦与怨恨,”崇离垢道,“这个人,绝对不能死得太轻易。” 李寺青轻轻拍了拍玉自怜的手,就像是数百年前她们还是少年人时一样。再度相见,她变了,虽然面色憔悴,可眼神比起先年纯粹的温柔,要更多几分沉稳。 看着玉自怜发自内心高兴,却又暗含忧虑的眼睛,她不由笑了起来。 “你就当我闭关了二百年吧,”李寺青道,“我们走吧,接下来的路还长,离垢都跟我说过了。既然已经出关,我便还是昔日那个与你们并肩作战的好伙伴。” 谛颐稀奇地看了这三个人族半晌,似乎从她们的只言片语中读懂了什么。她多看了崇离垢两眼,心中想起两只幼崽先前告诉自己的讯息,知晓这恐怕便是毗伽门想要的那个圣女。 她随手将崇霭畸变的身体放入随身的一只小匣子中,迈步走开:“先回学宫吧。学宫人多,圣子若有下一步动作,八成是往学宫下手。” 她没有回身看那三个人族,但她知晓,她们此时定然是互相搀扶着的。 这便是赤乌当年相救的人间么?谛颐垂眸思考了半晌,轻轻摇了摇头。 * “雪折竹前辈,这便是我们从魔域带回来的灵火。” 此时此刻,远在万里之外的蓬莱学宫中,雪折竹正盯着谢辞昭手中的那团灵火。 这团火焰在谢辞昭修长的手掌中灼然燃烧着,映射出美丽的色泽。她敛眉垂眼,近乎虔诚地将对方手中的灵火接了过来,指尖有些颤抖。 她是将近大乘期的大能,可托举着这团灵火,手心依旧会有微微的灼烫感。雪折竹有些哽咽,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只是望着火焰喃喃道:“多谢你们……你们都是好孩子,我替千重谢谢你们……” 她心中有些没把握。冰棺只能开一次,雪千重的机会也只有一次,而这团灵火的效用不知究竟能做到几分,药效对于修士而言又会不会过猛?雪折竹内心纠结,却舍不得放开灵火,任由它在掌心中微微跳动。 她思量半晌,还是道:“此物该如何用?” “直接吞服,我们带来一位对魔药颇有研究的魔族大能,有她盯着也会保险一些,”谢辞昭看出她的犹豫,“或者先试药,这种火焰我还带了几簇来,应当够用。” 试药?可是生生熔断灵脉,承受极大痛苦,还会折损修为的事情,谁又会甘愿来做呢? 雪折竹苦笑着摇了摇头。谢辞昭也知此事为难,就当二人思索之时,忽然有人再度闯入了学宫之内的结界。她们齐齐抬眸望去,谢辞昭眼睛一亮,是娘亲回来了! 缀在她身后的还有玉自怜与崇离垢,另外还有位有些眼熟的仙尊。 谢辞昭在刀宗长大,自然也见过李寺青。此时再度见到这个人,一时间有些愣住了。只听不远处南华仙子一声惊呼,与春拂雪一同冲了上去,左右将李寺青揽在怀里。 李寺青还是昔年温柔的模样,可眼中却再度有了藏不住的锋锐。谛颐的威压降下,在场的所有仙尊大能皆抬头仰望她,而她记着千年前这些人讨伐赤乌的事情,此时只是冲着地上的幼崽淡淡地点了点头。 她抬手扬出一只小匣,里面鲜血淋漓的人滚落出来,嚎叫着想要杀光所有看见他这样狼狈一幕的观众。这幅样子让众人几乎认不出来他究竟是谁,直到此时才有了崇霭真的幻化成了邪祟的实感。 谢辞昭看了崇霭一瞬,忽然转头对着雪折竹道:“恭喜前辈,现成试药的人来了。”
第146章 算是朋友 青山连绵之中, 蓬莱学宫的十二座青铜古钟再度依次鸣响。 无数修真界的大能修士齐聚主峰,此时一改先前咄咄逼人的嘴脸,俱是微妙地沉默了下来。他们望着被丢在大殿外的崇霭, 再看看一身黑衣, 容貌与刀宗那位长徒七分相似的魔族大能, 最终又将目光挪回了数百年不见的李寺青身上。 李寺青与崇离垢相互搀扶着, 紧紧靠在一起。南华见她脸色苍白, 从芥子袋中拿出外衣给她披,又被薛忘情嘟嘟囔囔地挤开,说逍遥小楼的衣裳都是纱做的,中看不中用, 不如披自己的。 两个人推搡之下又当着她的面吵了起来,李寺青看了半晌, 忽然笑了出声。 崇离垢拧头看着娘亲。 在她的记忆中, 娘亲与崇霭相处时虽然也温柔,但总觉得少了几分精气神。不像是修真界修炼数百年的仙尊,更像人间普通的妇人。 她一举一动都端方得体,却不知为何笑也带几分压抑着的愁绪。崇离垢很少见娘亲笑,更不知晓她除了崇霭还有这样多两肋拔刀, 肝胆相照的朋友。 就在这一刻,崇离垢辟尘已久的心骤然松动。 修真界人人渴求的飞升,她并不算喜欢。若要有一个握剑修炼的理由,她更情愿是一人一剑走遍天涯。她要带着娘亲走过所有或广阔或不平的路, 要从最泥泞中往前走,直至鞋袜沾满尘泥, 泥中和着春天掉落的花。
177 首页 上一页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