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睁眼时,她又回到了方才那张莲坛之上。如若不是已幻作人形的芝麻正挨着她躺平了装死, 她恐怕都要疑心方才所发生的一切是否只是黄粱一梦而已。景应愿伸手摸了摸袖口,果然那里多出来了两样仙人残影所馈赠的东西。 一把用布袋装好的谷物, 一只似人非人的眼睛。 欢呼声将她的思绪扰乱, 芝麻躺在地上滚动,也被这骤然爆起的声音吓了一跳,睁着眼睛四处警惕地看—— 莲坛之上如今剩得人寥寥无几。景应愿身处最高的莲花玉坛,紧挨着她排其次的是一直安安静静不声不响的金陵月。晓青溟与二师姐分别身居第五与第六。莲花坛上如今仅有最后剩下的六人,竟是连十人都未满。 只听一阵惊呼, 坛上又多了四位已被淘汰出去的,临淘汰前几分次于前六位的修士。这四人被传送至同一张莲坛之上,分别是司羡檀,容莺笑, 崇离垢与公孙乐琅。 后四位似乎只是得了类似“多谢参与”之类的名次,排名并不分先后, 此时手里都拿着一束漂亮的榆叶梅。 容莺笑虽然不甘止步于此,但神色还算放松, 见景应愿望过来,便笑着对她挥了挥手中的梅花。崇离垢依旧神情淡淡,没什么感触的模样,随手摆弄着手中的花叶。公孙乐琅最开心,她挤进前十,虽然沈菡之拿花给她时只是笑着打趣了一句多谢参与,但这可是大比啊!淘汰就淘汰,能在最后露个脸也不亏。 司羡檀没有看景应愿,也没有看其余人。她将视线挪至了仙尊所坐的观台之上,短暂地与某个人对视了一眼。 景应愿站在最高的莲坛之上,无数人呼喊着她的名字,中间掺杂着灵石在袋中撞击的声音。这一届的魁首算是让许多人都出乎意料了一回,不光如此,最后站在场上的前六位修士都是很多人未曾想到的。于是除却坚定不移押景应愿到底的,许多人都或多或少地赔了一笔。 微风吹过,古钟长鸣。 有青鸟衔彩环飞来,将花环轻轻放在了景应愿的发间。那一瞬间,四海十三州无数座拓名石柱上,某个角落轻轻一亮。 在谢辞昭的名字之后,又加上了七个字—— 蓬莱学宫,景应愿。 * 受过嘉赏,来来回回的人围绕在景应愿身边恭贺了一番,连带着坐在地上默默等待的芝麻也沾光。 芝麻此时正在大嚼特嚼一大块芋头糕,她本想直接吞,却被景应愿扫来的眼神制止了,只好认命地接着嚼。她正在埋头苦吃,忽然看见有人停驻在面前,以为是又有人来投喂好吃的,却不曾想抬眼就见到了一张有些熟悉的脸。 闪躲过那人金色的眼眸,芝麻垂下眼睛不敢看她,试图用饼将自己噎成哑巴。她感知着谢辞昭的气息蔓延过来,吓得忍不住哆嗦,只好拼命假装自己忙碌地吃饼。她以为这样就能躲过一劫,却没想对方忽然向自己伸出了手。 手心里是一包圆溜溜亮晶晶的糖。 妖兽对人爱恨的感知力很强。芝麻见原本不怎么喜欢自己的人族蹲在自己身前,还要给她吃糖,情绪似乎也转变了,不由小心翼翼地拈了一颗糖走。她将糖和着饼一起嚼碎咽了,含混道:“你是那个掐过芝麻的人。为什么要给芝麻吃糖?” 谢辞昭看着她那张与自己有些许肖似的脸,摇了摇头。 “爱屋及乌,”她道,“我不掐你了。” 芝麻还是不信。她看着人潮散去,谢辞昭从自己身前站起身,步伐轻快地走至景应愿身边握住了她的手。 这个看起来正直不通情理的人牵着应愿的手,似乎犹觉得不够,于是偏过头,像小兽蜷缩在一起为彼此梳理毛发一样,用额头轻轻蹭了蹭她的头发。 芝麻看得目不转睛,她看了看景应愿,又看了看谢辞昭,心中忽然领悟了什么。 这是好事啊。她高兴地数糖吃,自此以后自己又多了一个长期饭票! 沈菡之走在她们隔壁,笑着将身旁自己座下的三个孩子都拥进了怀中。她许久不曾这样高兴过,中气十足道:“大比过后还要夜宴三天,走,今晚我们喝酒去!” “师尊你的重点是只有喝酒吧,”柳姒衣被她揽着,脸上又恢复了曾经笑吟吟的模样,“待会能挨着南华仙子她们坐吗?” 景应愿被庆贺闹过一回,再度深刻体验到了大师姐曾经那句“很多人,有些吵闹”。此时日落,前来参比庆贺的修士与仙尊们都先前去夜宴了,一时间此处只她们师徒四人缓步走去,于是周遭骤然清寂下来。 山雨欲来,在最后得以喘息的时刻,她握紧了身侧谢辞昭的手。 师尊师姐与心悦的人都在身边,景应愿看了一眼不远处宫殿点起的融融灯火,低声道:“真好。” 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这个念头乍然闯入景应愿的脑海,在极致的满足之后,随之而来的是潜藏于底下的隐隐不安。她看着大门洞开的华美大殿,其内金碧辉煌,觥筹交错,笑语自殿内传出,她站在殿门口,忽然止住了脚步。 谢辞昭轻轻晃了晃她的指尖,轻声道:“怎么了?” 景应愿迟疑一瞬,还是摇了摇头。 “无事,”她道,“大师姐,我们走吧。” 她们刚走至殿门前,公孙乐琅与春拂雪便迎了过来,她们推着木轮椅之上的雪千重,向沈菡之见过礼后,便将她们引至了自家师尊所坐的座位旁。景应愿看着南华仙子一把将柳姒衣拽过去坐下,虽然神色仍然硬邦邦的,但颇为信守承诺地让她与晓青溟坐在了一处。 所有人都在谈笑,饮一种第七州盛产的仙桃子酒。景应愿的目光环顾一圈,看见了对座坐着的容莺笑,与她身旁挤挤挨挨的体修赵展颜。容莺笑向她与谢辞昭举杯,景应愿举杯回敬,轻轻抿了一口清甜的酒液,又看见了与桃花岛岛主并肩坐着的水珑裳。 人物走马灯一样过去,不知为何,景应愿却觉得这夜宴恍若梦境般不真实。她的手悄悄伸入袖中,摸了摸那袋谷物与眼睛,稍稍安抚住了不安的心神。 她放下酒杯,瞥见正襟危坐的司羡檀与司照檀,与她们那位面色难看,自第十一州而来的父亲。 在玉坛之上打败了司羡檀,景应愿的心绪变得冷静了些。司羡檀前世并不是直接抽出自己仙骨的人,能让她出手,说明背后有足够令她动心的利益支撑。似乎感知到了景应愿的目光,司羡檀微微扫了她一眼,眼中没有丝毫情绪,很快便重新偏过头去。 酒宴持续了约莫三个时辰,从夜晚一直到凌晨,彻夜不眠。景应愿始终与谢辞昭待在一起,并没有什么特别要聊要说的,只是静静靠在一块。她听着谢辞昭均匀的呼吸声,在长夜之中微微阖上眼睛。 她并没有睡,听着芝麻在一边趴着窸窸窣窣掏芥子袋中小零嘴的声音,那份不安不但没有消减,反而扩张得更厉害了。 回金阙的想法愈发迫切,她饮下杯中的桃子酒,转眼看看已经靠着玉自怜开始打盹的师尊,决意明日一早便提前出发。 至于今夜……她放下酒盏。不知为何,景应愿总觉得这或许是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最无忧无虑的夜晚了。 * 李卿垣独自滚着轮椅,走在长长宫道上。 他屏退了小厮,自己出来透气,却越走越远,心中思绪一团乱麻。他本不想来第七州,此次过来也是迫于兄长的威压。既然舟词已经结束大比,此处便没有他的事了。 虽然如此,他心中却犹记着那位沈仙尊座下姓谢的孩子。 实在是太像了。哪怕已然过去三百年,他都忘不掉魔域魔主那张无喜无悲无情的脸。谢辞昭不能说是与她微微相似,得以窥见影子,而是与她几乎有五成的相似。尤其是那双眼睛……李卿垣遍体生寒。 他忘却不掉那双眼睛。 可沈仙尊说,谢辞昭是她亲生的孩子。李卿垣默默滚动着自己的轮椅,心下踌躇,陈年旧事被他翻上心头,那股冲天的恨意又冒起尖来,他苦于没有证据,如今又式微,只好先犹疑着将报复心放进肚子里。 夜凉如水,他如今只是个被废去修为,空有些寿数的普通人,走了没多久便有些吃力。正当他准备召小厮过来时,有另一双手自然地接过了他的轮椅,推动起来。 他警惕地回过头,看见一张如画般漂亮,神情却出乎意料地冰冷的脸。 李卿垣认出这是大比中一个厉害的晚辈修士,紧绷的脸稍稍放松些许,却还是写满难堪,厉声道:“你做什么,无礼!” “无礼?”司羡檀扫了他一眼,按去眼下如同看蝼蚁般的轻蔑,缓声道,“李仙尊好大的脾气,你真以为你如今还是当年前往魔界之前的天之骄子么?” 李卿垣的脸一下子变得铁青。 他恨恨地盯着司羡檀,却拿她毫无办法,只得大声呼喝道:“来人,来人!” “别喊了,有结界,”司羡檀已经很烦他,“李仙尊,被打碎灵脉打断双腿的滋味是不是很不好受?” 李卿垣沉默了。他盯着自己的双腿,隐约察觉到面前这个后辈要有话要对自己说。他不说话,司羡檀继续道:“蓬莱学宫的景应愿与谢辞昭,都是魔族。” 她并没有绝对的证据,但只需要李卿垣彻底搅乱浑水的这片刻的时间。 见李卿垣惊愕地抬起头,司羡檀心中有些烦躁。她耐着性子问他:“怎么了?” 李卿垣沉浸在恐惧与震惊之中,喃喃道:“谢辞昭……谢辞昭不是沈菡之的亲生女儿吗?” 司羡檀不知晓仙尊观台之上她们发生的那场对话。听过这话,她只是否认道:“谢辞昭是三百年前,沈仙尊捡回来的弃婴。” 李卿垣开始发抖。 他说不出自己究竟是恨还是怕,但有一点,他必须要尽快,尽快地将此人在世间留存的证据抹去!绝对不能让魔域王座之上的那位知晓—— 司羡檀没打算在他这里耗时间,她还赶着下一场。不过见李卿垣神色惊恐,她升出几分好奇:“难不成这其中还有什么渊源?” 无数诅咒与恨意涌上舌尖。李卿垣将话在嘴边滚了滚,咽了下去,最终改换成一句:“……她不是沈菡之的女儿,是我的女儿。” 司羡檀冷冷地笑了一下,原来是人魔混血。她对谢辞昭没多少情感,说不出喜恶,这些无关紧要的人对她而言只不过是随手借用的垫脚石而已。而如今这废了双腿的人竟然说他是谢辞昭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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