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来呢,你爸爸在生气。”妈妈也不理她。
从门口到客厅,裴南山穿过一道没有门的拱形门洞,她爸爸,裴松,坐在沙发上捏着报纸。
十月份的丘市已经开始冷,裴松更是怕冷的人,早早就穿上了藏蓝的绒质睡衣。他从老花镜后面瞟一眼裴南山,气的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孽障!”
裴南山不应话。
她很久没有看见父母。
裴松又老了一圈,脸上皮肤粗糙的好像磨砂纸,该长皱纹的地方是一点没少长,蜈蚣似的攀着。他也瘦了,原本记忆里裴松有一个挺挺的啤酒肚,和怀了七八个月大的孕妇差不多。可现在肚皮没有了,睡衣空荡荡的,他一晃,睡衣也晃,灌进冷风。
萧元,她的妈妈,领着裴南山来客厅后就在另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下了。她的皮肤也有些松弛,脸上也有皱纹,鬓角边的头发白了,可是头顶的没有。显然是平时没有忘记染头发。
裴南山是裴松和萧元的老来女。
她们夫妻两人在工作上就是志同道合的伙伴,结婚之后双双仍然沉醉在工作的魅力中无法自拔。一直到四十岁才有了裴南山这么一个女儿。
不过因为夫妻俩对工作的狂热,所以裴南山从小就是跟着保姆长大的。小时候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怎么认识自己的父母。
她和三天两头跟爸爸吵架的好友陆祺燃不一样。裴南山没有什么和父母吵架的机会——面都见不上,哪来的时间吵架呢?
三四岁的时候裴南山记事,对妈妈萧元的第一个印象就是坐在家里沙发上,主人翁姿态的美丽女人。
她当时问萧元是谁,萧元毫不意外,异常冷漠的说:“我是你妈。”
裴南山知道自己有个妈。也知道自己妈在忙着工作。她对这个设定很接受,见到萧元时很开心。因为妈妈竟然是那样一个大美人。
她企图扑进妈妈怀里撒娇,但萧元推开了她,嫌她身上一股汗味儿,臭。
在那之后,她又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妈妈。裴松则是要到她十岁左右才给她留下印象的父亲。
裴南山长这么大,和父母最多的交流就是每个月初打生活费的时候。以前读初中的时候是打电话表示收到汇款,后来再大一点就是发短信。到现在,她不需要父母的经济支持了,一家三口干脆不联系。
裴南山和所有对父母失望的小孩儿一样,在成长路上对父母从饱含期待,满怀爱意,到自我怀疑,逐渐放弃。
有时候裴南山也想问问,她们对自己这么不管不顾,生自己干什么呢?总不能是因为没时间去流产吧?
“我给你安排的好好的男孩子,你怎么那么对人家!孽障!”裴松用报纸敲桌子的声音唤回裴南山的思绪。
她看着裴松,露出一个微笑,但是仍然没有说话。
裴松用报纸指着她,“你别给我搞什么同性恋的名堂,你脑子有病啊?”
裴南山歪一歪头,搜肠刮肚的想到了什么:“你上班那公司,余氏集团,董事长不就是同性恋吗?她脑子也有病吗?”
她记得报纸上刊登过新闻,好大的标题“余氏董事长为爱入魔,恋人竟然是同性?”
内容她也看了,说是余氏集团新上任的董事长在阳县有一个女朋友,两人如何如何如胶似漆。报纸上虽然没有刊登照片,但是笔者描述的就像亲眼所见,甚至和她俩住在一起似的。
“你提她干什么!我退休了!这些事情我哪知道!”
从裴松激动的反应来看,报纸上的事儿还是真的。裴南山抿了一下嘴巴,感叹天下大同。
上一次裴南山和裴松联系,是在三年前,也是为了她性取向的事情。
裴松那时不知从哪听说裴南山在谈同性恋,电话里怒不可遏,要让裴南山立刻回丘市结婚,否则就断绝父女关系。裴南山斟酌了一会儿,其实也没有觉得这个父女关系有断不断绝的必要。反正不断绝,他们也是不联系的。
不过裴南山仍然在电话里解释得口干舌燥,最后留下一句“不要相信没影儿的事情”作为收尾。
现在好了,旧事重来,还真是往事难忘啊。
裴南山心里腹诽的畅快,面儿上不忘给她爸一点体面,免得他真恼火了,气着心脏,显得她不孝。“好,好,不提。是我的错。”
“南山,你和我说,到底怎么回事?小靳哪里不好?”坐在单人沙发的萧元开口。她有一把清亮的嗓子,说话前后鼻音分的非常清楚,不去做主持人有些可惜了。
裴南山站在父母面前,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手又摸到口袋里的烟。没点,她说:“您是说那个秃顶油腻男吗?我不喜欢。”
“那你和妈妈老实说。你是不是……是不是喜欢……你……”
好奇怪,又好好笑。裴南山原本还算柔和的脸渐渐冷下来。难道不喜欢这个男人,就是喜欢女人了?这个世界哪有这么非黑即白的事情,用一代表全部?
更何况喜欢女人难道是什么犯法的事情?以至于萧元连说都不敢说出那三个字。她那欲言又止的惊恐,好像‘同性恋’是一种得了就必死无疑的疾病,还具有强烈的传染性。
裴南山在强烈的烦躁里想到陈婧。
如果是她的话,她会怎么做呢?
裴南山想象不到。想象不到的根源是她对于陈婧的了解过少。
好像全世界的人都了解陈婧。常尧安虽然嫌弃很多,但是对陈婧的习惯一应掌握。他知道陈婧睡着时会做噩梦,他知道陈婧初中的时候曾经打过舌钉,后来因为太疼了而且化脓就没有留下它,他知道陈婧的经期,也知道陈婧经期的时候一定要喝浓浓的红糖水,否则就会不舒服。
他知道陈婧所有微不足道,不值一提的习惯。
常尧安这些所有的知道都让裴南山抑制不住的惶恐不安。
他们一趟的高铁停下之前,裴南山带着一丝彼此都没有察觉到的挑衅说:“你知道吗?有些事情是天注定的。”
常尧安没有接话,裴南山对着他眼神里清澈的疑惑说:“我和陈婧是同月同日生哦,你看,这就是我们命里注定的缘分。”
“什么?你说的是她哪一个生日?她每年都要过两个生日。”
在常尧安的惊讶和本能地反问中,那种自己的宝贝别人却比自己更熟悉的惶恐不安和即将失去的感觉再一次涌入裴南山的心里。
她兀自镇定,梗着脖子说:“哪个有什么重要的?你有吗?你连一个生日都没有和她同月同日呢。”
常尧安露出夸张的挫败神情,嘴巴张的大大的,脸上其余的五官扭在一起,落在裴南山眼里也如同被夺走心爱宝物的孩子。
最后裴南山气焰高涨,仿佛赢得了一场世间最难打的比赛,雄赳赳气昂昂的留下常尧安一个人走了。
裴南山站在客厅里,回想起早上自己的幼稚——和陈婧同一天生日成为她的秘密法宝,在她觉得完全失控之前给她留有一线绝招。她确实在那一刻让常尧安吃惊。可是吃惊了又怎么样?
裴南山能想到后续,常尧安会和陈婧若无其事的提起来,陈婧也会后知后觉的回忆想起这件事,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说:“哦,是啊。”然后这件事情就会被他们两人翻篇,不再提起。
裴南山的骄傲胜利也沦为一个笑话,一个提都不会被提起的笑话,一个不会被人嘲讽,因为根本没有人会想起来的笑话。
而记得这个笑话的只有裴南山自己,只有裴南山在得意,只有裴南山在骄傲,只有裴南山觉得自己掌握了这个法宝,就抓住了陈婧的命脉。
无力感像从天而降的一桶冰水,泼到裴南山的脑袋上。她在冰冷中颤抖,在原有的话题中激出一个新的话题:“……如果我是同性恋,又怎么样呢?我是同性恋,难道就不是你们的女儿了?”
她的回答对裴松和萧元来说无异于一个肯定。
裴松猛地站起来,下一秒脸上五官迅速移位,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握着报纸抬起胳膊。他的巴掌没能打下来,萧元惊慌失措地站起来扶住他喊:“老裴!”
裴南山的心脏跟着猛地一抖,双臂朝父亲伸去试图搀扶他,“爸爸,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是什么意思都不再重要。
裴南山开着车,驾着裴松和萧元夫妻二人匆匆赶去了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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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幸福假花
陈婧带着满身的消毒水味和妈妈身上的味道从医院里走出来。
樟市秋日午后的阳光很亮,照在身上还有些热。这股热气把陈婧骨子里的寒意逼出来,陈婧眯着眼睛好像就能看到自己的身体升起白烟,寒气走了之后热气又侵入,左右都有其他的东西想要侵占她。
“一个女人,不结婚,不生孩子,怎么算一个完整的女人呢?”
妈妈的话还在身后追她。比寒意和热气都更霸道地钻进陈婧的骨头里,它要融入进她的骨血里,为她镌刻上烙印。
陈婧想到以前看哈利波特,贝拉在赫敏胳膊上刻下‘泥巴种’。当时赫敏如何痛苦,如何绝望她不记得了,她也忘记后来这个印记在赫敏身上有没有消退。估计是消退了,陈婧总觉得哈利波特是一个充满善良和正义的故事。没道理这么侮辱性的语言一直带在赫敏身上。
但是‘不完整的女人’这几个字在陈婧的胳膊上恐怕难以磨灭。
“爸爸他……这样也值得结婚吗?”陈婧有些累。
“你爸爸……”妈妈又要哭了,哽咽着颤抖着声音说,“你爸爸这么做一定有他的苦衷。你看他一个人在外面工作,多辛苦,多辛苦呀。还是有一个女人在身边照顾他比较好。不然,不然妈妈也不放心……都是妈妈没有用……”
眼泪是浑浊的,落下来是将要干涸的小溪,还有水,但快要枯竭了。
自从三年前妈妈得知爸爸在外面组建了新的家庭,有了新的老婆和孩子,妈妈这两年流了太多的眼泪。她每一次想起来,每一次要哭。每一次哭,就每一次给陈婧打电话。
她对陈婧道歉,说自己没有能给她一个好的家庭,说这些全都是她的错。
林黛玉下凡来为贾宝玉还泪,妈妈大概是为陈婧来还泪。
可惜陈婧不是贾宝玉,她除了找一卷纸帮妈妈擦掉眼泪外,行为和内心都没有任何波动。
“和常尧安结婚吧。妈妈想看你结婚,想看我的小外孙。宝宝,去过你该过的幸福生活,别让妈妈死了都觉得愧疚你,死了都闭不上眼睛,好不好?”
妈妈卑微到尘埃里的声音如鼓,击在陈婧耳畔。这时候给她一只乌姆里奇的羽毛笔,哈利波特坐在她身边抄写‘I must not tell lies’,她则在羊皮纸上把‘去过我该过的幸福生活’抄写一百遍。写到血肉模糊,写到手掌穿孔,写到和‘做完整女人’一起刻进骨髓。未来做基因检测的时候都比别人多两条DNA,一条叫做‘相夫教子’,一条叫做‘幸福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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