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两日,崔筠便找齐了所有的计帐、文书,她亲自前往伐木的现场坐镇。 那群乡民果然又出现阻拦了。 崔筠让青溪亮出所有的文书,证实昔日这一带的山险些被人伐秃了,崔父觉得可惜,为了别业有更好的景致,就买了树苗将这儿重新栽满了树。 这片山林的确是崔家的。 乡民见来硬的不行,就说这片林木被砍伐后,势必会惊扰盘踞在山中的野兽,而靠砍柴为生的樵夫、靠打猎为生的猎户,还有买不起炭只能拾柴生火取暖的乡民就得前往深山老林中谋生,容易遭遇野兽侵害,希望崔筠能为了百姓的安危,勿要砍伐这片林子。 崔家这片山林多年没人打理,附近的乡民早就没把崔家当一回事了,况且他们出来阻挠崔筠伐木,杜媪也未出面制止,可见崔筠势弱,不足为惧。 崔筠思忖,这些乡民哪有这个胆量跟她叫板?只怕是背后有靠山。 在这件事上,她跟乡民没多少利益冲突,是有人想借此机会来试探她的底线。 她第一个怀疑的对象是杜媪,但是很快就否了这个猜测。 杜媪或许在这件事上选择了袖手旁观,但她绝不可能指使这些乡民这么干。 因为这片山林本来就是崔家的,杜媪将别业的一切资源都当成了大伯崔元峰的囊中之物,一旦崔筠丢失这片山林的所有权,崔元峰往后也无法再用合理的手段把山林一并据为己有。 杜媪先前打理别业之所以没有碰这片山林,或许是因为她也无法确定这片山林为崔家所有。 那么,崔筠想拿回这片山林,会让谁的利益受损? 很快,崔筠心里头就多了几个怀疑的对象。 能想到靠卖炭赚钱的除了她和卖炭翁,自然也少不了当地的豪绅大户。 他们将鲁山县一带的山林视为自家的后花园,常无视官府的禁令组织家仆伐木烧炭、烧制陶瓷。 对他们而言,鲁山县的资源本来就是这么点,崔筠的加入会使得他们的资源减少。 那些田地因崔元峰派人来接手,他们没法侵占便不说了,这片山林多年没人打理,他们都快吞下去了,又怎么舍得吐出来? 崔筠原本想找里正来主持公道,现在看来,若背后之人当真是鲁山县的豪绅,里正未必愿意蹚这趟浑水。 她让青溪去查,果真查出指使乡民来闹事的是鲁山县一个名为孟甲岁的豪绅。 孟甲岁的祖父是孟余堂开山鼻祖孟诜的弟子,而孟诜又是孟子的第31世孙。 借着这重关系,孟甲岁的父祖在鲁山县经营数十载,占田三十余顷、圈林十数顷,成为了盘踞在鲁山县的富族。 到了孟甲岁这一代,他已经不满足于从一般的农事生产中获利了。 他在附近建了窑场专门伐木烧炭、烧制陶瓷,还自信地表示,他的汝州窑会成为第七大青瓷窑——前六大青瓷窑分别在越州、鼎州、婺州、岳州、寿州及洪州。 一般的林木长成需要至少十年,哪怕是生长比较迅速的杨树,也得几年才能成材,而树木生长的速度又远远低于烧炭、制瓷消耗木材的速度。 林木资源是越用越少,哪怕崔家的林子只有两顷,孟甲岁也想吃下。 窦婴问:“孟家仆从部曲是崔家的几倍,七娘打算如何破局呢?” 崔筠道:“三策,一是让人去找孟甲岁协商,只是这样一来,对方必然认为我软弱可欺,定会变本加厉。二是说服里正,让里正替我们斡旋,有了里正的介入,孟家往后行事想必也会忌惮一二。” “最后一个办法呢?” 崔筠沉默了,表情有些纠结,似乎这最后一个办法让她有些摇摆不定。 窦婴笑说:“可以找张大郎帮忙。” 崔筠见表姐说穿了她心中的想法,不由得叹了口气,道:“张副将这个锦囊或许会好使,可让他跟孟家对上,哪怕仗着兵势占据了上风,孟家也会记恨他。” 能自己解决的麻烦,她尽量不动用张棹歌这张牌,人情都是帮一次就少一次的。 见崔筠心中自有考量,窦婴便没再置喙。 只是众人僵持之时,林中忽然钻出一道身影。 崔筠与那人的视线对上,发现居然还是熟人。 “这么多人,好热闹啊!”张棹歌说。 她身上背着弓,左手拎着一只还在挣扎的兔子,右手提着一只已经断了脖子的山鸡。 “张副将这是……”崔筠看到她脱下甲胄换上圆领袍,只觉得这副打扮显得愈发她阴柔了。 现场的气氛让张棹歌下意识找了个借口:“我在林子里散步,发现一只兔子在跟一只山鸡打架。你们说,都是生活在同一片林子的邻居,为何就不能和睦相处呢?我决定调解它们的矛盾。奈何兔子把山鸡的脖子给咬断了,我只好把它们都带出来,让行凶者得到应有的惩罚,再予死者以安葬。” 众人:“……” 把打猎说得这么清新脱俗,你也是古往今来第一人了。 窦婴想憋住笑,但实在是憋不住,只好掩笑着扭过头去。 崔筠觉得这张棹歌真是个妙人,别人听了她这话还以为她是在胡诌,但仔细咀嚼这话就能发现她代指的是崔家与乡民背后的孟家。 只是,谁是兔子,谁又是山鸡? 窦婴问:“大郎,你散步怎么会走到七娘家的林子来?” 张棹歌佯装诧异:“这是崔家的山林?有主的东西,我不能私占,还是物归原主吧!” 她看了看手里的兔子和山鸡,颇有些舍不得地将它们交出去。 崔筠微微一笑,说:“没关系,张副将之前不知道这是我崔家的山林,我不会追讨你在这之前从山中所得之物。” 她这话是在向孟家表态,她不在意他们之前从这片山林中获取到的好处,只要往后勿要再动歪心,那么大家就可以相安无事。 “你可以不要,我却不能不给。”张棹歌说,“这样吧,这只还活蹦乱跳的兔子就交给崔七娘处置吧,我去料理了这山鸡的后事。” 众人:“……” 你料理它的后事的方法是将它埋葬在你的肚子里么? 张棹歌将兔子塞到窦婴的怀中就溜之大吉了。 这件事很快便传到了孟甲岁的耳中,只是他并未将一个小小县镇副将放在眼里。 崔筠也不指望孟家会因此而停止在背后使坏——孟家在此地经营了数十载,其族人目中无人,行事作风豪横霸道,只有多方势力施压,方能令他们忌惮。 这么想着,崔筠便让人到里正家递拜帖,表示她知道里正催收两税的工作施展艰难,愿意率先交税起表率作用。 许是被打动,里正终于愿意出面。 慑于里正催收赋税的手段,乡民们都没了闲心去阻拦崔家伐木。 至于孟家,他们想要好名声,断然不会亲自出面。 没了乡民当马前卒,崔家伐木烧炭的计划便顺当了许多。 看着远处窑炉冒出来的烟,崔筠一直悬着的心终于可以落下。 不过,她的心底还有一丝困惑。 她对窦婴说:“原以为要三请五请里正才愿意介入此事,不曾想,才请了一次就成了。” 窦婴抱着已经洗干净了的灰毛野兔,她轻抚那柔软顺滑的兔毛,漫不经心地道:“七娘理应知晓里正的选任条件。” “里正需得勋官六品以下,身家清白者充任。” 说完,崔筠醍醐灌顶,明白了什么。 勋官需要立有军功方能获授,即里正曾经从军并立过军功。而一旦有了战事,里正得再度上战场,因此里正与军将的关系相比豪绅更为紧密。 崔筠叹气:“没想到最终还是靠张副将才能解决此麻烦。” 窦婴说:“此间规则便是如此,不是你借我的权,便是我仗你的势,没必要给自己设太高的道德底线。” 崔筠觉得有道理:“是我矫情了。” 窦婴颔首,心想:“七娘已经长大,渐渐立起来,处理纠纷也游刃有余,我可以放心地回汴州了。”
第11章 暂别 窦家的仆人从汴州来到鲁山县,崔筠方知晓窦婴准备返回汴州。 “我们重逢才没几日,阿姊便不能再陪陪我吗?”崔筠心头惆怅。 她们重逢的日子仿佛就在昨日,怎么才过一日窦婴就得走了? 窦婴无奈道:“当初张大郎让人给我送信说找到了你,却没在信中详说你的情况,我情急之下只让人给阿耶阿娘留个口信便匆匆赶过来了。这些日子只怕阿耶阿娘没少担忧和恼我,我总得先回去跟他们说明情况,好叫他们安心。” 其实崔筠也明白窦婴不会在这里待太久,她能来这里陪伴这些时日,让彼此都放下一颗久悬的巨石,对崔筠来说已经没多少遗憾了。 见崔筠情绪低落,窦婴又道:“待我同阿耶阿娘细说了你的近况,我再找个日子过来这边多住些时日。” “那可说好了,阿姊不许变卦。”崔筠笑逐颜开。 窦婴低眉浅笑,心道,没想到七娘还能有如此稚气的一面。 想到七娘这些年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还被崔元峰步步紧逼,她又道:“七娘若是有什么麻烦,尽管来汴州寻我们。记住,你的亲人不仅是崔氏,还有我们窦家呢!” 这些话无论听上多少回,崔筠都仍会感动得热泪盈眶,因为她知晓旁人可能只是动动嘴皮子,可从窦婴之口说出却是真情实意的。 “我会的,阿姊不必担忧我。” 窦婴在动身前一日先去给崔父崔母上香,再去找张棹歌道别。 见到张棹歌从营寨中出来,窦婴抢先一步开了口:“这回奴家是真的要回汴州了。” 张棹歌的话头被截住,她重新捋顺了思绪,说:“那我再派两人护送你。” 窦婴注视着她,半晌,轻叹一口气。 “叹什么气?”张棹歌莫名。 “只叹奴家命运多舛,想到此次一别,日后还不知能否再相见,心中不免惆怅。” 张棹歌不禁想到与自己天各一方的家人,她跟窦婴好歹还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之下,还有相见之日,跟家人那才叫天人永隔,不是跨越地域就能再相见的。 思及此,她并无多少离别的愁绪,还安慰窦婴:“无妨,我们可以互通书信。” 窦婴露出一个更加古怪的神情,拿出一张信笺,道:“大郎所说的莫不是这样的书信?” 只见信笺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你妹在我这里”几个字,旁边还有不少错别字及涂抹过的痕迹,这张信笺要是高考作文,改卷老师高低得打个-2分——0分是对内容的评价,-2是扣的卷面分。 被人公开处刑,张棹歌脸颊微红,尴尬地给自己挽尊:“咳,我一介武人,会写几个字已经很牛了……好吧,我以后得空会好好练字的了。”
106 首页 上一页 6 7 8 9 10 1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