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缜沉默一瞬,摇头:“不。” 丛绻把玩着簪子:“嗯?” 沈缜道:“情感在某些境地里算是阻碍,但它本身极让人迷恋。美好的事物,人因不能拥有或被其拽入沉沦的深渊就后悔觉得不该遇见,于我而言,不至如此。” 丛绻:“不至?” 沈缜抿了抿唇:“是我过于自负。” 丛绻语气像带了勾子:“说清楚~” 这是再见之后女人最软的一句话,恍惚之间似乎两人并没有隔着岁月的变迁。沈缜放在膝上的手无意识中抓了抓袖口,本来绷着的脊背也松了下来。她眸光慢慢柔和,看了一会儿这人才道:“我并不后悔当年以妻子的名义约束你,算计人者恒为人算计,以虚情相搏又失真心,世间常常如此。当年做下这个决定的我过于自负,以为自己能跳脱出俗世惯例,那么今日承担结果,本就应该。” 丛绻扬眉。 她面上神情好似不怎么赞同,但并没有立刻说什么。而是用簪子将她垂下的乌发绾起,梳成了个单螺髻,然后问:“好看么?” 鬓边发丝勾勒,雪白脖颈秀长,当然是极好看的。 沈缜从心:“很漂亮。” 丛绻放下手,道:“可你的眼睛告诉我,你在困扰。” 沈缜先怔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她是在回自己方才那番话,不由失笑:“我确实困扰。可绻绻,人的困扰并非一定代表她后悔,对于某些人而言,例如我,是什么都想要,但什么都不明晰。野心过大,贪欲过重,然见识和手段难与之相配,便如困兽,不得解脱。” 丛绻摩挲着手里的吊坠,目光定定看着她一会儿,道:“若我是男子,你也会如现在这般吗?” “男子?”沈缜跟着女人念了念这两个字,毫不犹豫,“不会。” 丛绻没有说话,但对上她的眼睛,沈缜自然给出解答:“绻绻,如你那日所言,爱是很动听的话,世人常将其比作无私奉献、飞蛾扑火、以身成仁。然这种爱,若在女男之间,奉献的那位、扑火的飞蛾、成仁的自毁,几乎尽是女子。礼教的规训也好,吃人的诫律也罢,总归,世间女子被他们故意用情爱蒙住双眼,好叫权势财富尽被他们掌握。原本只该是锦上添花的东西,成了女子们终其一生的苦苦追求。” “命不在手中,非要求爱,似无地基,非要造空中楼阁。” “所以,哪怕有着同样出色的容貌,同样漂亮的灵魂,若你是男子,我在最开始,就不会对你有一丝一毫纵容的心。” 她笑:“我可以沦陷于是女子的你,是因为哪怕如此,你站到了高处,我也就像看见了自己。可若折腰于男子,只会叫我觉得愤怒和恶心。” 生于长于无处不在的父权压迫下,怎么会爱上那些吃着自己和自己同胞血肉骨髓、偏偏理直气壮甚至还委屈的压迫者? 等等。 沈缜茫茫的思绪中忽而一道明悟闪过—— 丛绻提起此,好像别有所指。 她怔愣,与面前人对视。 丛绻在笑,美目中秋波粼粼。 人确实不会爱上压迫者,而一个自小到大从来在被压迫的人,一朝跳进另一潭水,本以为、也习惯了水深火热,却没想到分明可以压迫的潭水主人最后停止了压迫。 哪怕她止住压迫有诸多原因,可论迹不论心。 如果丛绻确定了她送她去仙门是出自本心; 如果丛绻确定了她放她离开并没有留下任何后手; 如果丛绻猜到了她身上的秘密哪怕是十分之一...... ......沈缜想,她大约知道对方现在如此行事的原因了。 可以理解,且这番行事的逻辑,其依据都能在她的成长经历与性情中得到。 情不知所起,却也藏在了方方面面里。 沈缜心底轻叹。 还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可偏偏她也困于此,也偏偏丛绻天资惊人聪慧至极,以至于锋利的刀若要用可能刺伤自己,且她如今,已然很难再掌握这把刀。 并且...谁是那把弃之可惜、用之麻烦,又纠缠出了感情的刀,很难说了。
第92章 以它之名 “任何一句话, 一个问句,便会叫你想很多吗?” 女人的声音打断沈缜的思绪,她定了定神, 没错过对方面上划过的嘲弄之意。 “我...”沈缜下意识开口解释,但没了下文,因为这既无解释的余地,也让她同时意识到了一个很危险的问题—— 她为何这般听话? 一思及此,流淌在身体里的血液都僵硬了两分。 对啊,重逢之后, 她与丛绻相处时怎么屡屡处于弱势? 沈缜蹙起了眉。 她的神情变化落在丛绻眼里,女人勾唇:“看来是了。” “......” 沈缜默了默,道:“想的多一点, 总能活得久一些。毕竟, 我的名字正挂在鬼市悬赏令榜首。” 丛绻:“嗯?” 沈缜看她:“太阿门烙印能追踪门下弟子踪迹,你不担心现下你出现在这里,过段时日会引人怀疑?” “怎么?”丛绻指尖勾着吊坠, 似笑非笑, “想让我即刻把你就地正法、上报宗门,好洗脱嫌疑?” “......” 沈缜觉得自己真不该开口。 她想停下来好好捋捋思路,但目光一下落却刚巧碰到女人把玩着吊坠系带的手,素白修长的手指很好看,然...在颤抖? 沈缜眸光一顿。 也是这个时候她不怎么灵敏的鼻子才闻到了若有若无的血气, 注意力也似刚被打开开关, 包纳进女人比往常更白一点的肤色和小幅度哆嗦的肩膀—— 丛绻身上有伤。 她怎么现在才发现? 沈缜秀眉压得很紧:“哪里受了伤?” 丛绻不语。 寂静在屋中蔓延。 四目相对之间, 沈缜不知为何, 竟好似错觉般从女人与方才一般无二的神情中看出了丝讶然和怅惘。 ......不是她喜欢画扇形统计图,而是真的认真注视着一个人时, 稍对她熟悉些,便会有不一样的感觉。 沈缜放软声音再问了一遍:“绻绻,哪里受了伤?” 她说话的同时,一边驱动轮椅向前—— 先前停的地方离床榻还有三尺的距离,而现下缩到了不足半尺。 床榻比轮椅稍矮,与至于两人身形靠近后丛绻不得不微微仰头看眼前人,她不太喜欢这种感觉,偏开视线,但给出了回答:“恰经姑隐山,有邪祟伤人。” 姑隐山? 熟悉的地点挑动了沈缜的神经,她几乎立刻意识到这是在姜蓁简写中出现的地点。 不过......沈缜语气含上些无奈:“绻绻,你分明知道我在问什么。” 好在她已经确定了丛绻伤的地方,调整轮椅稍稍侧开,微犹豫了瞬还是伸出手去解女人腰间的系带—— 女人没有阻拦,但回转了目光瞧她,眸光泠泠,任由身侧人褪下赤缇红外衣,一路剥开中衣里衣,露出雪白的肩头。 莹白背上,缠着被红色浸染的白布。 沈缜呼吸顿了顿,指尖在女人胸侧下两寸解开白布,看着那横贯上背部正在渗血的狰狞伤口,沉默,然后召出扳指中的各种伤药。 药粉碰上伤口的一瞬女人不自觉颤了颤,沈缜再放轻动作,温声:“别怕。” 不缺险境经历的仙门弟子受了这伤会怕么? 沈缜不知道。 她只是一边给女人上药,一边用平淡叙事的口吻道:“我这些日子在想,绻绻,昔年所见和而今所见,哪一个才是更真实的你。” 一个柔软、敏感、勾人、总会害羞、温言细语、有着显而易见的聪明,完美符合世俗对“人/妻”的定义、娇弱的菟丝花。 一个冷漠、充满并毫不掩饰攻击性和掌控欲、咄咄逼人、情绪百转难令人看透...然这些,只在沈缜面前。 沈缜曾无意中看见丛绻与其同门相处的画面,那时她对外“伤刚好一点”,听觉下降得还没那么厉害,被推着出去透气,望见了太阿门一行人,不多时搞明白了其中的关系—— 一行五人,三女两男,一男对丛绻有爱慕之情,另一男隐隐帮助,两女偶尔打圆场,但总体来说相处氛围松快,丛绻对同门态度温和。 所以,哪个才是更真实的她? 沈缜知道丛绻绝不是菟丝花,可曾经很多时候的温柔做不得假;她亦知道丛绻本质极富攻击性和掌控欲,可直觉告诉她不会有冷漠和咄咄逼人,这人应该是冷静的。 她叹息。 重新包扎好伤口,沈缜将衣裳给身前女人拉上,但对方并没有立刻整理系好带子,而是就着这半裹微露的模样,抬手勾过碎发夹到耳后,美目锁定她,问:“你更欢喜哪一个?” “嗯?”沈缜眼中含笑,“然后绻绻就更像另一个?” 丛绻“哼”了声轻笑:“我很幼稚?” 沈缜道:“当然不。只是想让你欢心一点。” 这次丛绻微挑了眉。 她侧了侧身,与这人对面:“这样让我欢心?” “也当然不。”沈缜眉眼柔和,捏了捏女人耳垂,“平心而论,我会怀念昔年的你。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偶尔的‘恃宠而骄’亦拿捏有度,天底下再没有比你更勾得住伴侣心的妻子。” “可是绻绻,狸猫也是这样的,娇软偶尔生骄,只能依附于人生活。一旦为人所弃,便无自保与自立之力。” 丛绻注视着她。 沈缜温温柔柔地笑:“我会怀念与欢喜狸猫,却不会把它当作人看待,当然不会产生爱。” 这也是沈缜觉得世间“爱”大多荒谬的原因。 母父“爱”女儿,于是把女儿“娇养”在闺阁,却让男儿历练,然后又说女儿“本柔弱”,不忍其“辛苦”,将家中资产尽皆交予男儿。 男人“爱”女人,便要“金屋藏娇”,便要女人做他的“小娇妻”,便对女人的期望和赞美是—— 性格要“贤良淑慧”,过往经历要“冰清玉雪”,身材要“身姿娇美”、“腿长胸丰”...... 这是爱人,还是在挑选狸猫? 温驯的、可爱的、招之即来的、偶尔闹闹脾气做情趣的、不会抓伤人毫无威胁的。 年老色衰而“爱”驰,这爱只是份浅薄的欢喜,投射于“人”身上短暂上升成了份动心,却根本不是—— 起码沈缜觉得,不是爱。 她贪恋每一份让她得利的温柔,温柔是其次,得利才是舒服与爽感的根本。 丛绻曾经很温柔,于是她会记住沈缜爱吃的菜、琢磨让病中的沈缜能多吃几口的食物;她会用妩媚的姿势和呻/吟在床上取悦沈缜,穿上沈缜喜欢的裙子戴上沈缜喜欢的饰品;她会时时观察沈缜的心情,将自己的喜怒哀乐放大或缩小以配合沈缜......
125 首页 上一页 80 81 82 83 84 8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