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缜沉吟微瞬,发问道:“敢问前辈,这些天晚辈一直好奇,没有人见过,但为何大家都笃定九沂山中有宝藏?” 朴无尘“哈哈”一笑:“谁说没人见过?” 嗯? 沈缜怔。 朴无尘道:“十一年前浙南姬家灭门惨案可有听说?” 不等沈缜回话,他自己又补全了后面:“这姬家,是上一任武林盟主姬池故的本家,家学极深,据说拥金矿两座、铜矿三座,更有世代流传下的武学秘籍。而两个月前,姬家灭门中幸存的管事去世,拿出了这份藏宝图给其孙子,言道姬家一座大金矿就隐在这九沂山里,被姬家秘法机关遮掩,唯有破解藏宝图才能安然进去。” “啊...金矿么。”沈缜神情有些讶异,“晚辈以为,诸位侠士都不会在意这些黄白之物。” 人群里传出哄笑。 朴无尘也大笑,笑完语气意味深长道:“小友莫不是出身富贵?钱帛自古动人心!藏宝图的消息走漏一月不到这镇子上就来了这么多人,且等着吧,多得很!” 沈缜微微蹙眉。 院子里的徐楚刀抱着刀懒懒歪扭着站着,大声喊朴无尘:“算命的,人家问你天谴呢!编不出来了?” 朴无尘并没有因为徐楚刀冒犯的话如何,他神色不变,只继续道:“藏宝图需要破解,可至现在却还未破解。而老夫来到这里方知镇上出了这般怪事,何其巧?藏宝图现世,九沂山下的镇子就遭劫?” “因此,老夫卜了一卦,然这卦象却说是八籽镇罪孽深重,当遭天谴!” 院里院外刹那安静。 原本蹲在地上喃喃自语的吴婶也抬起了头,死死盯住说出这震撼之言的山羊须老儿。 而被百十道灼热视线紧紧注视着的朴无尘却很淡然,他悠悠接上方才的话:“是何原因,老夫不知晓。但卦出来的结果,是使一女子献给神明可解——这神,想必诸位自知是什么。” 不少人愣住。 人群里,一个拄拐老者颤颤巍巍地走过来,他满脸沟壑纵横,一双眼睛浑浊,声音沙哑难辨,问道:“什么女子?” “最貌美的女子。”朴无尘说。 ...... 十万大山在神州最西,这里的天很低,三月天气早回了暖,夜里便可以见得满天繁星。 沈缜接过谢容递来的药碗,面不改色将难闻的药汤一饮而尽,然后放下碗,拿出帕子擦干净唇角留下的汤渍。 谢容看着她,眸里含上柔和的笑意。 “今日回来得晚,莺娘她们都歇着了,我便试着做了些。”谢容将筷子递给沈缜,“试试。” 沈缜叠帕子的手一顿,不过只一眨眼,她接过筷子夹菜,动作行云流水,丝毫看不出有任何停滞。 “很好吃。”都是她喜欢的菜和偏好的口味。 谢容淡淡一笑。 夜风吹过,庭中树叶沙沙,两人便如此用完晚膳。 待到收拾了碗筷进厨房,两人又复坐在光洁的石桌旁。沈缜拿出两小壶酒,推给谢容一壶。 一口一口的小酌里,谢容轻声道:“今日里正并不想让夫君当着众人的面摊开那天谴。” “是啊。”沈缜应和,“最开始杜老就不想在大家面前知道算天机的身份。不是么。” 她手中的酒壶随着她手腕转动而晃荡:“可以理解。若不用最凶悍的态度否认天谴,镇子上的人就会更恐慌,如果这一切都是人为,那么加重恐慌无异于把原本就锋利的刀又给磨了磨。” “不过,”沈缜笑,“我让算天机说出来,赌对了。他果然有解决办法,有了个奔头,自然安得下人心,尤其是觉得自己和‘神明贡品’无甚干系的人之心。” 谢容抿唇。 沈缜偏头,望向女人。 自梁安与二十二岁的谢容一别,今已近九年,三十一岁的女人五官与面容轮廓都成熟了许多,清丽柔婉之外,是岁月沉淀下来的从容与妩媚。 “夫人在担心什么?”沈缜温和问,“是若你成为‘神明贡品’,还是有女子成为‘神明贡品’?” 谢容回视她,微顿片刻开口:“两者有何区别?” 沈缜舒展眉眼。 她此时的模样只与她真实面容肖似一分,可当眸中星光熠熠时,竟让谢容恍惚一瞬,似觉眼前人与真实的她重合了起来。 “我猜夫人担心的是后者。” 两壶相撞,酒液四溅,沈缜笑容粲然,“繁星作证,一切无恙。” 谢容怔怔,须臾别开了眼,仰首咽一口酒。 风里传来脚步声,一个雇佣的小厮过来,垂首道:“沈医师,前厅来了客人。” 早有所料,沈缜捋捋衣摆,和谢容示意后让小厮推自己前去。 这座宅院不大,他们很快穿过连廊进到大堂,晃动的烛火下,山羊须老者的身影被映得明灭隐约。 沈缜近前欠身拱手:“前辈来访,晚辈有失远迎。” 朴无尘摆手,鼻尖动了动,饶有兴趣:“小友喝酒了?” “是。”沈缜不好意思,“和内子饮了一些。” “啊,”朴无尘这声堪称百转千回,很有深意道,“老夫懂老夫懂,是老夫打搅你二人了。” “......” 沈缜面上适当地露出两分红,“没有没有。不知前辈此来是——?” “白日里说了,替你算上一卦。”朴无尘直截了当。 他眼睛微微眯起,捋须道:“小友想算什么呢?” “是束缚满身的枷锁,还是反复挣扎的困心?” 沈缜心中一跳。
第66章 姬家旧事 但心跳漏了一拍后, 沈缜很快反应过来对方问出的这句话实则是万金油。 世人算命,无非是探未来和解烦忧,前者踌躇不决便是挣扎困心, 后者压力沉重就是满身枷锁。 人活世间,大多不都背着枷锁揣着困心? 如何吃饱穿暖是枷锁困心,如何争权夺利是枷锁困心,如何摆脱桎梏是枷锁困心,如何爱一个人亦是枷锁困心。 若对方当真察觉了系统的存在,此刻还怎会好端端坐在这里与她闲聊? 沈缜心中晒笑。 她是被这个狗血的世界潜移默化了认知, 还是真的压抑得太久,竟也因一句话就寄了希望于旁人? 收敛心情,沈缜从善如流:“那便劳烦前辈, 替晚辈算一算困心。” 朴无尘颔首, 自袖中拿出两只白玉龟壳。 在沈缜的注视下,他将龟壳高高抛起,待到其一正一反摔落到桌上后眸中划过讶异, 盯着龟壳良久后方道:“小友的命数, 老夫竟看不清晰。” 是设想的答案中一个不算太在预料里的答案。 沈缜面上讶异:“不知前辈看见了什么?” 朴无尘把视线从龟壳上艰难移开,语气复杂:“小友不妨自己看。” 沈缜一怔,目光落到那两只龟壳处,凑近俯身,在捕捉到那龟壳背和龟壳底皆是细密的碎纹时瞳孔微睁。 “这...”她抬眸, 不知所措。 系统的声音也在她耳边同时响起:“宿主, 这是修士所用的上品仙器。” 仙器?还是上品? 沈缜心念纷转。 所以, 朴无尘过往便是用此给人算命的吗?可他怎么就不怕看出这龟壳来历的人起了贪心动了杀念? “小友。” 正此时, 朴无尘开口唤回了她的思绪:“你是老夫用这对白玉壳算的第三人,也是三人中唯一看不透的那个。” 沈缜没有掩饰自己的惊讶, 语气意外又不安:“晚辈何德何能...” “老夫告诉你,”朴无尘打断了她的话,“是想卖小友你一个人情。只望有朝一日有所求时,小友不拒。” 他的态度转变得突然又似乎在情理之中,沈缜眼角余光摄到桌上的那双龟壳,又想起先前对对方潜力值的疑惑,忽然有丝明悟或许对方能成为“算天机”的原因。 不用仙器,但用人心。 如若让她去试,以鸦雀的情报网,配上足够的察言观色审时度势,没准她也能成“算天机”。 桌上的烛火跳动。 沈缜在明灭的昏黄光芒中轻道:“有人拜托前辈来为我算命,是么?” 方才亲口说出白玉壳只算了三人,相当于已经坦白背后有笔交易,朴无尘没什么不好承认:“对。” 沈缜看他:“是谁?” 朴无尘不答。 沈缜淡笑:“晚辈大约知道了。” 她伸出手,指尖在桌上一笔一划写过,而紧盯着她动作的朴无尘瞳孔一点一点收缩。 等到沈缜收回手,朴无尘轻叹:“她说得对,你是极聪明的人。” “只是不知,”他眼神带着探究,“你与她是如何相识?” “她既未同前辈说起,晚辈自不好透露。”沈缜与他相视,“不过,晚辈倒是未曾想过她能请得动前辈您。说起来,二十年前,您曾批过姬盟主的命,言她‘应是鲲鹏同风起’...晚辈早该想到这段关系。” 朴无尘默然。 他失神须臾,慢慢重复:“应是鲲鹏同风起...那年,这批语只流传了一半到江湖去。” 沈缜静静注视着他。 朴无尘似累极,半垂了眼睛,抓过龟壳摩挲:“下一句是,坠入云海九万里。” “那一年,我们在二十四河相遇,因为卷入一桩人命案所以认识。她与我妹妹一样大,却比那个年龄...和超出那个年龄的大多人厉害。彼时,我刚得了白玉壳不久,那桩案子后我们喝酒时,我就说我来替她算上一卦。” “龟壳纹路,可见平生。我为她做下批语‘应是鲲鹏同风起,坠入云海九万里’,她不解其意。我道,上半联是她有大好前途,但这后半联,‘坠’并非好词,可‘坠入云海’...总之,我心感不安,劝她往后行事多加小心。” “三年后,她成了武林盟主。我带着妹妹去贺喜,那夜她说,为我安全计,往后我们还是少见面,便是要见也要小心警惕。我问她为何,她说她想肃荡江湖阴湿角落里的龌龊。” “......”听得这些鸦雀也未查出的秘辛,沈缜心下复杂,难得真心:“姬盟主好志气。” “是啊,她好志气!”朴无尘苦笑,“江湖龌龊,肃清谈何容易?门派武盟如老树盘根错节,杀人卖人的生意之多,何处比得上江湖?结果...结果便如那般。” 沈缜沉默。 她心头缓缓浮上一个猜测,于是试探发问:“既有例子在前,晚辈观前辈言语之中也并非赞同,却为何,前辈还要助她成事?” “老夫挡不了。”朴无尘道,“而这第二卦,卦象不错。” 沈缜扬眉:“前辈信命?” 朴无尘反问:“老夫既算天机,如何不信命数?” 沈缜微微一笑。 “晚辈知晓了。只是觉得,”她道,“心之所感,前辈不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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