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走出颠簸的乡间小路,渐渐上了平坦的官道。谢文琼撩开车帘往外看去,只见窗外渐渐少了林木,多了屋瓦,人语声也愈加嘈杂起来。 谢文琼放了帘子,不多时,赶车的安隐道:“小姐,到了。” 谢文琼和岳昔钧戴上面纱,一同下了车来。 这正是一处医馆,接诊的大夫把了脉,问道:“只是盗汗?” 岳昔钧道:“还伤人。” 大夫道:“心病。” 谢文琼问道:“如何医治?” 大夫道:“梦见甚么了?” 岳昔钧道:“杀人。” 大夫默默往后坐了坐,道:“真杀过人?” 岳昔钧迟疑一瞬,还是点了点头。 大夫心道:这女娃娃还杀过人?杀了人还好端端在这坐着,不被官府抓去,要么就是逃犯,要么便是癔症。 大夫道:“心病还要心药医。你们多开解开解,我开些安神滋阴的药,吃一段时日罢。” 谢文琼道:“好。” 谢文琼拿了方子,要去抓药,岳昔钧却道:“怀玉,我想吃对面铺子的糕点,劳烦你叫安隐帮我买一包,我在此抓药,可否?” 安隐正在马车处,伴月也候在门外等,因此谢文琼不疑有他,道:“我去给你买了便是,你爱吃杏仁酥,是也不是?” 岳昔钧道:“怎敢劳动……” 谢文琼不叫她说完,笑道:“这有甚么,且等着罢。” 岳昔钧便道:“多谢。” 谢文琼出去了,岳昔钧推着轮椅转到药房,药柜前只有一位女子在称药。 岳昔钧上前道:“荇菜二钱。” 那女子抬眼瞧了岳昔钧一眼,手上不停,道:“南荇北荇?” 岳昔钧道:“北。” 荇菜几不生于北方,多生于南方。而传说百年之前,朔荇地界一处池沼中生了荇菜,花开圣洁,因而被朔荇人奉为神物,“朔荇”之名也由此而来。 那女子闻言,伸手道:“方子。” 岳昔钧递了大夫开的药方,那女子照着方子抓了,仔细捆扎好,递给岳昔钧。 岳昔钧不动声色地接过那女子手中藏着的一个药丸大小的纸团。 谢文琼买了糕点后,见岳昔钧捧着药乖乖坐着等自己,不由笑道:“可等急了?” 岳昔钧道:“怎会呢。” 谢文琼举了举手中的纸包,道:“我还买了些给娘亲们带去。” 岳昔钧有些惊讶于她如此周到,由衷地道:“费心了。” 几人并不着急回去,而是在城中又置办了些东西,待到日头西斜,方才驾车离城。 马车之中,谢文琼道:“我瞧着这大夫开的方子,和二娘的也差不了许多,不知有无效用。” 岳昔钧道:“大夫既然说了是心病,想来还是要我自己挣脱。” 谢文琼小心翼翼地问道:“这心病是关乎战场生死么?” 岳昔钧微微蹙眉,道:“恐怕如此。” “我不懂甚么医术,”谢文琼道,“倘若你愿意同我讲讲,我是万分乐意听的。郁结于内总归不好……” 岳昔钧笑道:“若真说起来,二十多载的积郁怎能三言两语说完?” 谢文琼轻轻地道:“来日方长,不怕讲不完。” 岳昔钧温声道:“不错,来日方长。” 谢文琼适才那句话不过是试探之语,试探岳昔钧究竟还有无打算要赶自己走,听岳昔钧果真应下,她一时欢喜,身子往岳昔钧那里倾了倾,喜形于色道:“若轻……” 岳昔钧含笑道:“殿下肯为臣治病,臣受宠若惊。” 谢文琼道:“叫我怀玉。” 岳昔钧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岳昔钧看着谢文琼的眼眸,唤道:“怀玉。” 谢文琼伸手想牵一牵岳昔钧的手,却在一寸之外停下了,谢文琼微微垂下了眼眸,看着二人的手指,道:“你说说,我是不是也生了病?” 岳昔钧道:“殿下身体康健,怎说患了病?” 谢文琼顺着岳昔钧的手指往上看去,看她修长的手臂,看她莹白的脖颈,看她微笑的唇、挺俊的鼻、生辉的眸,谢文琼抬起自己的手指,想触一触岳昔钧的面庞,又缓缓蜷起手指,声音像是从天外般来:“许是我听你诵了几日佛经,一知半解,开始胡思乱想起来——我在想,这来日方长,究竟是不是‘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岳昔钧坚定地握上谢文琼的手,叫她的指尖贴上自己的面颊,道:“怀玉,我不是梦幻泡影。” 谢文琼感受指尖温热,遮掩住语气中的脆弱,叫自己听起来不那么可怜地问道:“那你为何忽然说我们来日方长?我不曾做甚么叫你改观之事罢?” 岳昔钧道:“千金之躯,肯为我下农田、医心病,如何不叫我改观?” 谢文琼道:“若轻,莫要诳我。” 岳昔钧笑道:“怎敢。” 岳昔钧认真地道:“你我就长长久久在一处,甚么也不管了,好不好?” 谢文琼点点头道:“好。” 谢文琼的手指使上了几分力,捧起岳昔钧的脸庞,笑道:“真的如梦一般。” 岳昔钧温柔地道:“那怎生是好?” 岳昔钧也贴过去,轻声道:“殿下会梦见臣的琵琶骨下面生了一颗血痣么?” 谢文琼的心仿若要蹦出胸膛,她面上染了桃花颜色,却佯作镇定地将手从岳昔钧的面颊处滑下去,似有似无地掠过脖颈,点在衣襟之处,用为了干农活而修得有些短的指甲微微挑开一点:“叫本宫瞧瞧?” 岳昔钧不动,道:“任君采撷。” 于是,谢文琼挑开岳昔钧的衣襟,果然见到琵琶骨下面一点血红,平平整整,并未凸出来很多。 谢文琼拿指尖轻轻一刮,满意地瞧见岳昔钧微微一颤,笑道:“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岳昔钧接道:“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谢文琼笑着嗔了一句“羞也不羞”,手上又摸了一下,却觉得有些古怪,这不似一般的痣。谢文琼迟疑道:“这……” 岳昔钧道:“怀玉好生敏锐,这其实并非血痣,而是一处刺青。” 谢文琼问道:“为何要刺在此处?” “我第一次上战场时,怕得很,给了敌人可乘之机,敌人一矛就捅在了此处。”岳昔钧道,“万幸有甲胄挡住,但甲胄也因此而碎。” 岳昔钧平静地道:“我下了战场,愈想愈后怕,因此纹了个血痣来警醒自己。” “怀玉,”岳昔钧道,“这是我梦魇的开始。” 谢文琼怔然,手下那点血红的纹身似乎发了烫,叫她无比心疼。 谢文琼收了手,将岳昔钧拥入怀中,抚着她的背道:“我说错啦,往日才是梦幻泡影,来日实实在在、平平安安。” 岳昔钧应道:“嗯。” 她回抱住谢文琼的手,在谢文琼背后捻了一捻掌中的纸丸。 谢文琼并不知晓,那纸丸中写了四个字—— 京中得信。 ——英都的手下告知岳昔钧,谢文琼在岳城的消息,已然传到了京城。
第69章 劳离燕别而归柳门 岳昔钧与谢文琼二人正于马车之中相拥, 忽然听得车外伴月道:“小姐,到了。” 谢文琼松开了抱着岳昔钧的手,为她理了理衣襟, 道:“下车罢。” 而车外, 伴月和安隐近日聊得熟了, 伴月正叫安隐用过晚膳之后来自己房中,想要送些自己绣的帕子给她。 安隐刚应声“好”,便见谢文琼搀了岳昔钧出来,连忙上前扶住岳昔钧, 道:“谢小姐交给我便好。” 谢文琼道:“无妨, 我也能搀。” 岳昔钧也道:“叫怀玉搀一搀罢,不妨事的。” 安隐心中疑惑, 却也不便开口。她一直全神驾车,间或和伴月说两句话, 因此不知道车中发生何事。 谢文琼扶着岳昔钧, 只觉二人好似寻常人家偕老白头的伉俪,一路相扶走过几十载春秋——但实际上这不过是幻想而已。 娘亲们已然做好了晚膳,谢文琼将带回的糕点打开分了, 言语间依旧亲亲热热,全然不见前段时间的龃龉。 席间, 岳昔钧道:“娘,我往日于情爱一途迟钝不堪,不知早已心悦怀玉,今日我已同怀玉互诉衷肠,往后就叫怀玉长久住下, 好不好?” 谢文琼不料岳昔钧竟然如此直白相告,又惊又喜地道:“若轻!” 岳昔钧朝谢文琼笑了一笑, 半是对她说,半是对娘亲们道:“娘亲们知情达理,断然做不出棒打鸳鸯之事,你且宽心。” 几位娘亲眼神流转,彼此意会。大娘道:“钧儿,你已然意定否?” 岳昔钧点头道:“是。” 大娘淡淡地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我等不会干涉。只是能否长久,也要日后再看了。” 谢文琼道:“多谢娘亲们体谅,我省得的,绝不会叫苦叫屈。” 岳昔钧道:“哪里舍得你再受苦受累,之前不过是不明你心、不明我心时试探罢了。” 谢文琼笑道:“娘亲们做活,我却坐享其成,这也不是尊长的做法。” “先不讲这些了,”岳昔钧道,“待我的腿好了,我也能出一份力气。” 岳昔钧说着,给谢文琼夹了一块肉。谢文琼也给岳昔钧夹了一筷子她喜爱的菜肴,二人相视而笑。 用罢膳,谢文琼自去梳洗,而七娘叫住了岳昔钧道:“钧儿,你来和娘说说体己话儿。” 岳昔钧留了下来,而其余八位娘亲也并未离席。 七娘笑道:“你这小滑头,又在打甚么算盘?” 岳昔钧也笑道:“我哪里会打甚么算盘?八娘教我时把我骂得狗血淋头,七娘你都忘啦?” “那都是你小时的事了,提它作甚,”七娘道,“莫跟娘拐弯抹角,是不是有甚么消息?” 岳昔钧从袖中取出那团纸丸,摊开来给娘亲们瞧了,便将纸团点了。 岳昔钧道:“公主既然说她的行踪一路上是严防死守,不曾透露半点,但终究叫京城得了讯,这并非好兆头。” 大娘一边擦手,一边分析道:“不错,要么是公主诓骗你我,引她父皇母后来此;要么是她治下不严,抑或部下出了鬼;要么便是有人顺着她出城用的假身份顺藤摸瓜查到此处。” “无论如何,”三娘道,“此地终究不安全了,大姊,怎办?要逃么?” 大娘转而问岳昔钧道:“钧儿是甚么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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