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是江南?”谢文琼刚问出这句,心中便有了一个答案。 果然,岳昔钧道:“因为臣逆旅辗转,北地风光见惯,还不曾往江南去过,对烟柳轻波神往已久。” 谢文琼道:“本宫也不曾去过。” 岳昔钧道:“殿下尚年青,自然有去的时候。” 岳昔钧避重就轻,谢文琼居高临下地垂眸望着她,直言问道:“那驸马肯与本宫同游否?” 岳昔钧看见谢文琼的眼中有一种莫名熟悉的神情,这种神情叫她心中五味杂陈。 ——那是猎场中拉弓时的志在必得。 岳昔钧笑道:“臣出行不便,恐怕要扫殿下的兴。” 谢文琼不以为意,道:“那就等你将养好,本宫等得起。” 长纱悠荡,飞鸟来去。谢文琼腰间环佩响了一声。 岳昔钧微微阖眼,昧心道:“好。” ——到那时,岳昔钧早就不在谢文琼身边了。 谢文琼对于岳昔钧的心思浑然不觉,兴致勃勃地道:“本宫已然想过了,我们从京城出发,先走一段陆路,行至江月城边便改水路,顺着满河南下,一路上赏尽湖光山色,倘到了繁华之处,便驻船登岸,快活便游,累了便歇,也不必想终途,只管走走停停。” 岳昔钧笑道:“正是这个道理,只怕到时殿下嫌弃路途中睡得不舒坦,又想念起京城来了。” 谢文琼道:“你这人怎好给人泼冷水?便是真有那般时候,大不了带着软褥,再不济回京便是,又有甚么可抱怨的。” 岳昔钧道:“臣并无责备殿下之意。只是臣这腿不知何时能养好,恐怕要叫殿下好等。” “不外是等而已,本宫住在宫中廿载,还怕等么?”谢文琼道,“春等秋叶,夏等冬雪——总不会比这些更无趣了。” 岳昔钧听罢默然,半晌方道:“殿下之福,乃在来日。” 谢文琼道:“驸马这话说得,好似话本中的江湖术士。” “臣也曾于二娘处学过些卜算之术,略懂皮毛。”岳昔钧道。 谢文琼讶道:“果真?那驸马给本宫算算,这‘后福’究竟在何时?” 岳昔钧装模作样地掐指一算,学着戏中人一捋髯,拖着腔道:“嗯……殿下这福么……” 谢文琼见她装腔作势,自先不信了三分,半倚着轮椅问道:“如何?” 岳昔钧口中道:“福到之日,恐怕少则半月,多则一年。” 谢文琼哼笑道:“只管耍滑头,本宫还不晓得你的言语‘奸猾’么?来日本宫射中大雁,恐怕都叫你讲成‘鸿福到’了!” 岳昔钧抬首笑道:“哎,殿下此言差矣,臣半泻天机,却叫殿下说成是口中跑马。” 谢文琼道:“那你不妨说来,是何等样的事,方算为‘福’?” 岳昔钧道:“自然是远小人、解枷锁、得逍遥,这样的事情。” “驸马这是意有所指啊,”谢文琼道,“本宫身边,哪有小人?” 岳昔钧佯讶道:“啊呀,这是江湖话术,臣口不择言了,该打。” 她说着“该打”,自个儿却不动手,谢文琼借着酒劲儿把手往岳昔钧颊上一捏,道:“打罪可免,捏罪不饶。” 岳昔钧往脸上摸了摸,没来由地有几分不自在。这举动太过亲昵,叫她莫名心虚——她本就有意招惹谢文琼,但真眼见要得逞了,又生出几分不忍来。 像是鸠占鹊巢,假凤虚凰的身份如同梦幻泡影,是岳昔钧给谢文琼编织的黄粱一梦。 熏风之中,谢文琼只见岳昔钧垂下了眼眸,似乎想通了甚么,又仰头冲自己笑道:“谢殿下不打之恩。” 谢文琼有些溺在那段浅笑之中,脱口道:“要怎生谢本宫才好?” 岳昔钧微微一怔,又复答道:“殿下要臣怎生谢?” 谢文琼缓缓弯下腰,呼吸间有酒香缭绕,岳昔钧闻见了,并不难闻,反而有些惹人共醉。岳昔钧只见谢文琼秾丽娇俏的脸庞愈贴愈近,眉睫根根可数,竟然有些失声。 谢文琼的双手按在岳昔钧的轮椅扶手之上,袍袖将岳昔钧笼了个严严实实,垂下的一截袖子蹭在岳昔钧的腿上,风一吹动便隔靴搔痒般刮着那处正生新肉的伤口,令人难耐。 谢文琼的脸庞顿在岳昔钧眼前一寸处,谢文琼轻声道:“驸马心跳好快。” 而岳昔钧甫一开口便声音喑哑,唇齿微张着泛抖,语不成句。 有暗香细生。 “本宫是母夜叉、母大虫不成?”谢文琼弯了眉眼,缓缓调笑道。
第34章 示弱奉汤海棠醉卧 岳昔钧闭了闭眼, 终于找到了声音,喉头像是锈了的轮轴般,钝钝地道:“殿下这是作何?” 谢文琼轻笑一声, 反问道:“驸马以为呢?” “臣愚钝, ”岳昔钧眼观鼻鼻观心地道, “请殿下赐教。” 谢文琼的声音就在这方寸之间:“驸马不肯看我,是真将本宫视作了洪水猛兽,还是要学玄奘大师,‘两眼空空’?” 岳昔钧道:“是臣……名不正则言不顺。” “驸马还想要甚么名?”谢文琼盯着岳昔钧的眼睑问道。 岳昔钧肯以情诱谢文琼上钩, 却实是不肯“以身饲虎”, 便违心地道:“臣贪心,不要这‘驸马’虚名——要殿下的一声真心实意的‘夫君’。” 谢文琼缓缓笑了, 道:“‘夫君’?岳昔钧,夫者为男, 君者为上, 你——” 谢文琼顿了顿,把到口边的真话咽了下去,道:“——你也只占一半, 本宫怎能唤你‘夫君’?” 岳昔钧心下略松了一口气,语中却带着点遗憾自嘲道:“是臣痴心妄想了。” 谢文琼道:“不过名头而已, 你在意这个?” 岳昔钧道:“臣在意的不是一句称呼,而是殿下的……” 岳昔钧轻轻地道:“真心。” 谢文琼笑意有些淡了,道:“本宫若对你无心,只会离你八丈远。” “臣只是有些不安,”岳昔钧微微抬眼, 露出一丝脆弱的神色来,“殿下先时对臣不假辞色, 如何,如何……” “如何变了颜色,是也不是?”谢文琼不知哪里来的闷气,略有些不悦地道,“本宫就是如此善变、如此反复无常,你不曾听闻‘君心难测’么?” 岳昔钧道:“是臣僭越了。” 谢文琼忽然抬手掐住了岳昔钧的下颌,微凉的指尖陷进岳昔钧薄薄的皮肤之中,强硬地将岳昔钧的脸抬起:“君叫臣死,臣尚不得不死,驸马既然入了本宫的门,便是本宫的人,还在这里推三阻四么?” 岳昔钧不卑不亢地道:“孔子云,‘君待臣有礼,臣事上以忠’——殿下记差了。” 谢文琼冷哼一声,道:“怎么,这是说若没有做足礼数,本宫是碰不得你了?” 岳昔钧道:“殿下不过一时酒醉意迷,恐怕酒醒之后要后悔。” 谢文琼道:“本宫做事,何曾后悔过。只是本宫也不愿强人所难——真真令人扫兴。” “殿下,是臣之过,”岳昔钧给了个台阶下,“臣明日登门赔罪。” 谢文琼松了手,拂袖起身,冷冷地道:“免了。本宫当不起。” 岳昔钧犹豫一下,伸手牵住了谢文琼的手,道:“臣并非想要忤逆殿下。臣既然与殿下成亲,自然是殿下的人,殿下想对臣做甚么臣都应尽责。只是臣但觉殿下对臣只有一时兴趣,恐殿下朝得而夕弃,臣自然要为自己计深远……臣失言了。” 这句话说得恰中要害——谢文琼确实只是因从未见过岳昔钧这般的妙人,又兼酒意上头,才作出这许多直白举动。她是有些将岳昔钧视为笼中鸟雀的意思,兴致来时逗弄两下,没有兴致之时便丢开。谢文琼生来二十载,从没喜欢过人,连想要“逗弄两下”的人都不曾有,便以为这就是喜欢了。 君君臣臣的阶级规矩烙进了谢文琼的血脉之中,她当局者迷,在其中沉沉浮浮,有时能跳出来痛骂这一套沉疴旧弊,有时又溺在当中。 岳昔钧这一半真半假的剖白,倒真扑灭了些谢文琼的火气。谢文琼声色略缓,道:“驸马本末倒置了罢。” “是,”岳昔钧苦笑道,“臣因私心而不尽臣子本分,是本末倒置了。” 谢文琼此时酒意稍醒,也不想逼人太甚,道:“本宫暂先饶你这一次。本宫确实是一时冲动,但却也不是随便之人,甚么‘一生一世一双人’,本宫也是想过的。” 谢文琼说罢,抽手便走,留下岳昔钧神色怔然。 ——想过一生一世一双人,是因为婚姻难挣脱,还是因为……别的甚么? 风吹纱动,迷了人眼。不知过了多久,岳昔钧只听身后有人唤道:“姐丈。” 岳昔钧转过轮椅,坐着冲谢文瑶行了一礼:“殿下。” 谢文瑶好奇地道:“姐丈和皇姊吵架了?” 岳昔钧微微笑道:“不曾。” 谢文瑶也不揭穿她,只道:“我本不该和姐丈单独言语,只是有句话不吐不快。” 岳昔钧道:“殿下但讲无妨。” 谢文瑶道:“姐丈在莲平庵供的那盏灯,用皇家的供油,便不会灭了。” 岳昔钧心中一凛,缓缓地道:“臣……用不起供油。” “姐丈央皇姊一句,”谢文瑶笑道,“便用得起了。” 岳昔钧道:“区区小事,不必劳动她。” 谢文瑶便点到为止:“若非要避嫌,我也可送些给姐丈。” 岳昔钧道:“多谢殿下,心领了。” “少陪了。”谢文瑶话已说完,也不多留,略一颔首便又进了船楼之内。 岳昔钧行礼道:“恭送殿下。” 待作揖的手放下之后,岳昔钧脸上恭敬的神色也褪了下来。岳昔钧心道:谢文瑶一向深居宫中,怎会知道莲平庵的事情?更何况,她显然不是随口提及莲平庵的莲花灯。 岳昔钧供莲花灯不过是个掩人耳目的幌子,是找个名正言顺的借口去见英都。谢文瑶既然提及此事,是否是暗示她已知英都的事情?若是谢文瑶知道英都的事,又知岳昔钧托英都属下看顾娘亲们的事情,那这几句哑谜便明了了——娘亲们的性命如同莲花灯,明灭只在旦夕之间,而若是有皇家人的庇佑,自然安然无恙。即便不是指娘亲们之事,单以莲花灯喻英都的性命,也是说得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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