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神于是兴致缺缺,却忽地发现了什么:“咦,助我原身恢复的竟是瓶中甘露么?” 观世音:“……” 不太好的预感又出现了。 不过花神转而放过了这个问题,开门见山地掏出个精致的木盒来:“我想让你帮我看看这个。” 那不过是一方普通的盒子,却被花神精纯的念力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观世音小心翼翼地沿着念力的缝隙揭开,里面呈着一半透明的晶体,阳光之下折射出浅淡的血色。 她迟疑起来:“女娲石?” 可这世间最后剩的一块女娲石便是祁空的原身,早被祂先前丢进虚空中镇鬼门去了。更何况典籍中载女娲石乃五色之时,流光溢彩,与这块晶体可大有不同。 花神轻笑一声:“我猜也是。不过,若它真只是块破石头,倒也罢了。我瞧着却像是修炼后产生的东西,想着你们对修炼法门当是比我更熟悉——可否一辨这是何物?” 下五道修行者结丹并不罕见,可这石头虽古怪,却是货真价实的女娲石,竟是天道的产物。观世音试着放出识海,却被其上本源性的念力波动一惊,忙退了回来。 她猜想花神还为来得及用神识查探,心中隐约有了猜测,心说还是不要插手祂们至高存在的事为妙,于是道:“我为你护法,你来看吧。” 花神心念一转,应了声好,便放了神识出去。 哪怕念力还未完全恢复,祂的神识也算不上弱,仅凭层次就可甩开诸天神佛一大截。可在触碰到那半颗心时还是如细流汇入海洋般被一瞬间浩瀚动了心神,好像真的触碰到柔软鲜活的心脏。 沙漏倒转,时间回溯其上,祂听见天道漫不经心地说:“……我的一半道心。” 可这究竟是何时生长起来的?花神回忆起冷宫后院的槐花树,幽冷的花香好像掩过夏夜的燥热,漫天星辰之下她感受不到对方的心跳,唇瓣也冷得不可思议;风月楼红烛垂泪,有人轻声唤她,却不是属于自己的名姓,指尖触碰到胸腔中的心跳…… 竟是那个时候。 花神想,原来早在她们第一次于凡间相遇时,天道便生出了心。 心易生,道心难成。道心承载着天道修行数年间所有的顿悟,凡此所有皆在其中。自己带着天道的一腔赤忱过了许多个日日夜夜,三十三重天上漫长的夜里,天道抚上自己的另一半道心,或许能够与遥远的爱人微弱地相连。 祂分明掌握着世间一切权柄,却好像什么都没有。 或许孤独是至高存在的宿命,祂连一件像样的礼物都拿不出,也不知是怎样的触动让祂想到了剖心为证这个方法——于天道而言,那不仅是原身缺了一半这样简单,更是将祂全部的信仰与大道托付而出。 那是世间万有道的本源。 可祂浑不在意的样子,丝毫不知唯有情意能让无形无象的道心生出实体。待祂终于察觉此事,光阴已过了许多年。 自此天道便只怀着半颗道心,每一世都将自己的心意送出。可后来宋晚在金顶上,将那另外半颗心亲手还给了天道。 如今它又在何处呢? 祂尝试去感知,建立祂与天道间早已沉寂的、却从未有过改变的联系。识海中天道周身缠绕着怨气,却比先前要纯净上许多,好像过不了多久就会彻底取代现有的体系。花神强行拨开它们,后者却如藕断丝连地弥合裂口,祂在瞬息之间看见其中隐约的火光。 ——长明灯。 长明灯中供着数千年的记忆,它们被神明以为不再重要,实际却承载着庞大时间中难以计量的领悟与道义。这本是修行者不可或缺的,在诸天神佛处却迫于太过繁杂而必须被剥离出去,连天道也不能例外。 花神自己的长明灯中燃烧着三千世界往事,可祁空的长明灯原先已经被祂打翻,现下燃烧的又是什么呢? 祂不知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可无论如何也不会比现状更坏了。 至少有道心。 祂从识海中抽身而出,脱力跌坐在莲座上,咸涩的海风吹过长发,一袭红裙的扮相让观世音恍惚以为现下仍是祂降世后不久,这一瞬间好像祂才是原应坐于莲座之上的神明。可祂看上去又那样脆弱,似乎神明之上亦有使祂得以被拯救的信仰。 “那么,”祂喃喃道,“我该怎么办呢?” 观世音便知晓自己的猜测多半是真的,另一半道心果然被天道扔进了长明灯中烧着。想要取出道心便难保长明灯不灭,可长明灯若是灭了,好像也就消散了最后一丝念想。 诸天神佛有时也会相信一些看似无从印证的言论,例如长明灯指引着魂魄的回归,代表着生者的延续。 祁空的长明灯究竟只是一个虚妄的念想,还是真正代表祂仍有一丝意识尚存——这谁也说不清,或许只有天道本身会知晓答案。可作为规则的天道自身只是沉默望着六道阴阳,不会为了一道化身的投影而降下神迹。 至高存在本身也在未知的命运之中,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 花神曾经很讨厌先定论,如今也是。 祂不由得想到天道,若是换作自己将内丹投作长明灯的燃料,天道怕是便痴痴地守着一盏灯过一辈子。祂看着潇洒,其实比谁都谨慎,不愿意承担丝毫眼见爱人消逝的风险,甘愿献出无尽的余生换一个相守。 可花神不同。 逆天而生的存在总多了那么几分忤逆规则的勇气,镌刻在意志之上的自傲让祂无法沉默接受既定的命运。既然命运如此笃定,又如何不知反抗是既定的一环呢? 通往雪山金顶的路依旧坎坷难行,愈往上走风雪愈紧。许是因为自己此时念力微弱,这才如此疲累,她想。 上一次来时恰巧是个半阴的天气,阳光只偶尔从云层后探出,人身更是没有被念力绊住的困扰。如今的风雪皆因祂而起,祂很清楚。木盒里装着的晶石让天命感到被挑衅,同时流露出罕见的恐惧。 可天道若真意识尚存,在虚空中待久了也会冷吧? 祂其实都快忘了原身化作鬼门时的感受,眼下又在雪中记起。浑浑噩噩待久了其实也没有很深的感触,不过是于无尽的黑暗中下坠,永恒的下坠加重了空间感的缺失,肃冷像是冰封一点点侵袭着识海。 时间的概念消逝了。 那本便是主观的存在,谁又能于无物存在的空间中确证时间呢?冰冷麻木感知,只是为着意识,时间才得以成其自身。 而祂们这样的神明,不比诸天神佛有六道众生的信仰,长久地独自行于世间,几乎要忘了最初的来处。 天道与邪神皆降于世,或许也是因彼此而存在着么? 三千世界渺如尘沙,祂们本源相依,以是成其为自我。 雪山的玉阶走到尽头,金顶载雪,火光映众生相。 祂于其中窥见天道长明。 93 ☪ 窥天道 ◎“皆入你我眼中。”◎ 三十三重天最高处总归是有几分萧瑟意味,哪怕有数千盏长明灯永远燃烧着,也没能让花神感到分毫的温暖。 照理说以彼岸花这等草木作为原身应当是惧火的,可祂本自真火焚烧的余烬中的诞生,反倒不耐严寒。女娲石本也是冷的,其中生出的道心却炽热,祂握于手中亦觉鲜活。 道心未散,意识便仍存在着。 祂将这句话用以劝慰自己,好像就算最终一切并不如意,也还有这一份仅剩的期冀。可天道大抵不愿意见自己沉在其中日渐憔悴吧,祂们都不愿意见对方如此,可临到抉择还是做了。 祂忽然就有些想笑。 如此也算是一种心有灵犀了。祂们的缘分那样深,可细究起来又那样浅。凡人白头偕□□度一生的念想于祂们而言何等奢望。几千年的岁月过去竟连完整的一世也没能携手度过,何其可笑。 不如等祂回来一起去找月老写份姻缘吧?或是找司命在命簿上单写一份祂们的命格也行。花神从前不喜命运,现下也好似魔怔了,竟想起这些本不会对祂们造成影响的事情。命运掌握在祂人手中令人不安,可如今却反倒求一份安稳。 灯火将祂的影子投在身侧的墙壁上,花神一动,影子也跟着挪了位置——就好像是一个独立存在着的个体。若祂们本就心意相通,做出同样动作岂不是正理所应当?祂只当那是心中念想的投影,魂魄一类的东西看不见也摸不着,唯有附着在虚相之上才得以让另一个世界的存在窥知一二,恰如此时。 恰如此时。 花神揭开长明灯上覆着的琉璃盖,原本微弱的火苗忽地窜升起来,祂感到灼烫。那是万物诞生之初真火焚尽世间一切虚妄的生机,浅茶色眼瞳倒映着金红色的火光,和焰火之下已看不出原本形状的晶石。 ——果真如此。 刹那间猜测得到印证,疾风掠过,焰火摇晃,模糊了墙上映出的阴影。花神在风中默然片刻,木盒外念力燃烧,呼应着火中半颗道心的召唤。火焰却避开祂的衣袖,硬生生凹出一片环绕的真空。 若是一起燃成灰烬了,又该如何是好呢? 临到这时祂反倒迟疑了,似乎方才的决然只是冲动作祟的产物。长明灯熄灭后的存在再也回不来了,哪怕残魂仍停留于世间亦难免永远的迷失。路途中大抵是冷的,比虚无还要千倍万倍彻骨的冷。 花神颤抖的眼睫像苟延残喘的蝴蝶,分明依旧到了陌路仍兀自挣扎着。失了长明灯的指引,天道还能于黑暗中窥见微弱的魂火吗?祂或许忘了六道阴阳,忘了所有事情,连带着阿赖耶识中所有爱欲都一同丢失了。 可是还有八苦。 花神执掌世间一切怨气,祂是凭苦难存在着的神明。八苦或许是比爱欲更刻骨铭心的存在,就连天道也会希望祂凭着恨意活到与天地同寿的时间尽头,祂有着高过一切情绪的种子。 好像……也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两半分开已久的道心在真火中融化、逐渐融为一体。直到彻底看不出原本的形状,掩映在琉璃盏折射的五色光泽之中。花神静静地等了一会儿,好像已经过去很久——祂又开始失去对时间的感知了,转身将刺目的火光抛却身后。 视线抽离的瞬间光影变幻,祂蓦地失去对眼前世界虚相的把控,神识好像沉入一场漫长的梦境。祂于其间周旋久,仿若原身仍坠虚无,被一缕残存当中的意识裹挟、吞噬。 可祂却看见些意料之外的东西。 浩渺,虚无最后归于太虚,阴阳之气交替轮转构建出光怪陆离的一方世界。祂窥知有形有象之物于无形无象的本源中生出,阳升阴沉,太和始出。 造化万物初生之气,隔着红尘烟波与祂对视,璀璨星河横亘其间,分出两方截然不同之情状。祂心念一动,星河乾乾化出万千彼岸花海,摇曳无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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