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李清赏的独自上京,内阁和梁园对外说法时她与接人皇使走散,这里面有个巨大的时间差,局外之人不知其中曲折,无非是逢人开口时把此当个热闹说。 “没有没有,诸位谬赞,我当不上,当不上……”李清赏堆着笑与人客套谦虚,不过片刻,她便在满耳恭维声中明白了这是怎么个情况。 柴睢,这般情况指定又是柴睢背地里干的好事。 便在此欢乐融融气氛中,李清赏被引荐到在场唯二的两位诰命夫人面前,她们因亡夫功劳不同而封二品诰命,以及三品诰命。 二品诰命年纪稍长,不欲过于热闹,简单寒暄几句后借口不胜酒力,独自去了临水亭小坐。 三品诰命尚年轻,拉着李清赏话家常,关心问:“你带侄儿住梁园,那婚事归梁园管,还是朝廷管?” 最讨厌这些有事没事乱打听了,李清赏微笑着,提起婚事时还带着几分羞涩:“我的婚事,如何是朝廷和梁园要管?” 三品诰命申夫人一愣,无声笑起来,笑得满脸深意。 旁边自有人为李清赏解释:“傻姑娘,你家里都没人了,朝廷就是君父,为君为父者岂能不管你终身大事!当初我们面圣受恩赏时你正好还没赶到,这不是才错过赐婚,被安排去了梁园住么!” 诚然,她当时被内阁安排去梁园,因由正是正式安排已结束,只能暂时让她借住梁园,这正是“借住”二字的使用,给她带来了不小的影响。 “你这丫头实在是命好,”瓜子脸的青衣夫人感叹,“好夫君暂时没领到,倒是得了个最享福的落脚地,” 说着顺嘴打听:“如何,梁园所发例银加上朝廷抚恤,你每月到手怎么不也得一百两银?听说梁园一等婢子每月都有月银五十两呢!那位去岁还带你去国丈府吃席,瞧着也怪宝贝你,怎么也该发你一百两罢!” 朝廷正三品文武大臣每月俸银才几两重,一百两实在不少。 “宝贝”两字委实吓人,李清赏听得连连摆手,慌张几乎要坐不住:“没有没有没有!那位没有宝贝,我只是借宿梁园,月银也没这样多!庆城那边抚恤标准低,梁园又管吃管住,不仅冬有炭俸,据说夏还有冰俸,吃住不花钱已经很是得够我了的。” 大约是李清赏否认得一点不心虚,众人听罢露出半信半疑之色,却见三品诰命申夫人笑容可亲道:“嗨呀,说那些干甚么呢,我瞧着李娘子这套头面真漂亮,哪里打的?” 要么说得见过好东西才能认得好东西,申夫人此言既出,大家这才把注意力,往这在场唯一一位闺阁姑娘的衣饰妆容上集中来。 “是呀,”体态圆润的夫人稍微凑近看,叹语爽朗,“不说我都没看出来,你这簪发花钿上的宝石看着不打眼,但该和申姐姐头上那只内廷御赐的好有一比罢!” 李清赏:“……”这你一言我一语的,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最不想看到的场面它还是来了。 李清赏甜甜笑着的脸上适当露出惶恐,捏着自己手略显不安道:“这话倒让人心里发虚了,我哪里能和申夫人比呢,只是懿旨下到梁园,被太上知了此事,道是面见皇后千万不可失仪,故才借这套簪钗首饰与我,” 话越说声音越低,是被揭穿老底的窘迫:“回去后,首饰连同衣裙也要一并还了的。” 众人:“……” 一堆人把人家一个未出阁黄花大闺女说得如此窘迫,在场夫人们不免有些或自责、或讪讪,亦或压根不信,总之神色各异。 身材丰满的圆脸夫人忙开腔打圆场:“确然都是好看的,首饰虽好看,却也得你本身好看方显出这些首饰的光彩,不过没关系,此刻簪钗虽是借来,然待来日天子给你赐下桩好婚事,让你夫婿给你真金白银挣几套来不是问题!” 话题顺利转移,连诰命的申夫人也开始顺着话说:“不知大选结束,公家会挑选哪家英杰才俊给李小妹。” “……”李清赏顿时如遭雷击,半晌才反应过来,声音发颤地:“啊?” 如此反应倒是惹得周围人哄笑起来,以为她是大姑娘害羞,有人大声揶揄道:“你也不必担心,大选一直延续到今年六月才结束呢,皇帝要赐婚最快也得到五月,目下汴京虽说不上有甚么特别出彩的青年才俊,但江山代有人才出嘛,指不定这两个月里就会有个甚么人物横空出世,堪堪能拉来与李小妹鸳鸯配和谐呢!” 成了婚生过孩子的夫人们说话多是比闺中姑娘放得开,三言两语说得李清赏低下头张不开口。 赐婚?皇帝怎还没放弃给她赐婚的想法?朝廷是要尽心尽力安排英烈家属没错,可她不是已经住到梁园了么?! 在人群中的李清赏错愕不及之时,荷塘相隔的对岸,茂柳掩映中有座栖云阁,二楼窗户后,华服之人慢慢收起手中“千里眼”,递给身后心腹时眼角微垂,顺带扫了眼跪在地上的小宫人。 扫那一眼分明无声,小宫人却如芒在背,哆嗦起来,两排牙齿扣出嘚嘚细响。 “孤又不会降罪与你,不必如此害怕,”柴睢把窗扇稍微合上些,日光透过窗户纸将她笼在明亮中,显得人神秘,“回去告诉你上面人,就说孤王不让你动宴食,有何问题则叫上头人另想办法去解决,你下去罢。” 身形单薄的小宫人半声不敢应答,哆嗦着磕了头告退。 郑芮芳目送他离开,转回头来不放心道:“要否让人再去厨灶前,把食物酒水再细细检查一遍?” 柴睢没说话,摆了下手,转身看向窗外。 刘庭凑幼子刘加荣此番随边将返京,于黎泰殿领了为人背地里所嘀咕的从四品将军爵,皇帝几日后打算开西苑和刘加荣骑射庆贺,繁春时节,麦苗正长,户部定不同意。 有司和皇帝拉锯,梁园不插手的好。 · 西苑宴结束在半下午,因不曾和太上提起过如何回去,出宫门路上李清赏牵着李昊打算到能雇车的地方雇辆车,及至走出宫门,抬眼便见熙攘中似乎有数不尽的车马仆从,正踮脚抻首争相从人群中寻找自家主人。 见李清赏心不在焉地停步不前,有人过来问要否稍她一程,她正客套地挂起微笑婉拒,便见梁园的车夫无声无息出现在她视线,隔着纷扰人众冲她拾了个礼。 到梁园已是傍晚,李清赏卸掉妆饰从卧房去正厅,走到院里时瞧了眼天色,问在她眼皮底下晃来晃去只顾着玩耍的李昊:“旬假任务可完成?” 李昊玩着与新朋友交换得来的耍货——一条能拧成各种形状的木蛇,在终于引起姑姑注意后眼皮不抬道:“昨天晚上便已写完,您要检查么?” 赴宴交际费脑子,累人,李清赏掀帘进正厅,本想偷个懒,张了张嘴还是点头道:“你去拿来罢。” 李昊飞快拿来写好的旬假任务进正厅,飞快抬眼扫她姑姑一眼确定姑姑自宴罢便有心事,他坐到对面交椅里低着头问:“姑,姑父——殿下,会赶我们走么?” “甚么?”李清赏一下没明白李昊何来此疑,反问:“怎么突然有此疑惑?” “廉大郎是我今天认识的人,他说他今日出门时听见他后爹叮嘱他娘,宴上尽量和你少说话,更不必着急攀附,因为我们不定还能在梁园住多久。”李昊答着,随手把掌心里的湿汗往裤上一抹,出门时穿的那套新衣裳别扭他一整天,这会儿换上自己衣裤后才算舒坦些,“殿下会赶我们走么?之后我们住哪里?” 李清赏沉默片刻,继续检查手里答卷,笑腔反问:“你觉得她会赶我们走么?” 尽管她没意识到提起柴睢时,自己说话带了笑腔。 “我觉得不会,”李昊暗中观察姑姑,答得近乎斩钉截铁,稍有几分沙哑的稚子之言甚至带了漫不经心的理智,“但廉大郎的话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别人的分析和看法,我不能掩耳盗铃骗自己,不过都没关系,姑姑,你们大人有大人的顾虑,要是我们不能再住这里,那就搬走好了,搬去哪里都好。” 想来还是二月柴睢中.毒之后梁园对他们姑侄采取的措施,给小孩造成了深重影响,让他明白那“终有所归”的感受其实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错觉,虽小孩从不认为柴睢和他的相处有虚假,但他更明白了平民和贵族之间的云泥别。 “没有的事,”李清赏笑起来,话语温暖而坚定,“我们目前好好住在这里,没有被赶走的威胁。” 李昊抬头看过来,将信将疑,须臾,他点了下头:“我知道了。” 过了会儿,在李清赏勉强把他字体凌乱的答卷看完时,他轻轻唤了声:“姑姑。” “嗯?”李清赏应着看他。 李昊道:“以后要是再有这种宴会,您能继续带我去么?” “喜欢吃那种宴席?” “不是,”李昊抽一下鼻子,低头说话时像是在嗓里含了硬块,“我想听廉大郎他们说的那些东西,他们还说了很多姑——殿下的不好,我很气愤,但还是想知道他们说了甚么,他们说的许多,是我从未听说过。” 那些与他年龄相仿的公子小郎们生活在一个他完全没有接触过见识过的“圈子”,他之所以想要了解,并不是羡慕那个听起来富贵享乐的圈子,而是单纯的想要去认识、去接触。 他不知自己为何想要去了解那种圈子,却然心里有种不受控制的力量,轻轻撞击着他懵懂而迷惘的思想,他想,他应该要了解那个“圈子”。 至于姑姑从西苑回来便装了心事,他猜那心事和“姑父”有关,毕竟宴上那些人十句话八句不离姑姑婚事。 . 晚饭罢亦没等到柴睢归,涤尘今日没跟她家殿下出门,在内院进进出出许多趟,却也没见李清赏向她打听太上踪迹。 涤尘私下感觉有些摸不透这位李娘子,她并非要胡乱揣摩主人家的事,惟是担心自家殿下到头来空欢喜一场。 她家殿下深情,偏偏人都说情深不寿,她总怕殿下像林相那般早早……而李娘子,李娘子对殿下似乎没有感觉,以至于今之视昔,李娘子当时以身试毒之迹,反而更单纯像是为摆脱嫌疑。 涤尘自幼跟在柴睢身边,从大望东宫到咸亨君主再到如今的象舞太上,她见过足够多形形色色的人,很有些琢磨人的本事在身上,可此时,她有些看不明白李娘子对她家殿下的态度,就像她想不通自己是如何同郑芮芳那个固执的家伙纠缠不清的…… 深夜,李清赏从睡梦中被窸窣声吵醒,摸索着点亮床头瑞金青铜灯盏,昏暗中看见柴睢坐在南窗前的罗汉塌上。 “抱歉,把你吵醒。”柴睢像是洗漱过了,发未簪,松松束在身后,灯光中隐约可见脸上有些泛红。 特别是那双湿润的眼睛有些迷蒙,如同是脸颊上的烧热蒸腾了眼眶里的湿润,在那双原本清澈的眼睛升起朦胧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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