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童山长到汴京布教司听议开会,领了命令要给学生加紧安排考试,闹不明白这才开学一个多月的考试算个甚么,总之上面给的时间紧,要求今日考试,考完之后明日下午把考试结果汇总到布教司去。 最近两年上面成天捣鼓些莫名其妙要求,每回任务下得急反馈要得急,底下众学庠山长压根闹不明白折腾那些有甚么意义,然而没人敢吱声,只能逐个照办,只是任务分派下去,唯苦了各位夫子们,点灯熬夜解决繁杂事宜。 直待外面更声起,亥尽,李清赏完成任务,抻个懒腰哈欠连天过来卧屋,本以为柴睢早已睡下,未曾想人家坐在罗汉塌上搭榫卯积木。 正组装小小粽角榫的人掀起眼皮看过来一下,旋即低下头去继续把粽角榫的第三个榫件,轻轻往两合的卯件上敲,软糯问:“饿不饿,整点吃的?” 稍等了片刻,停步门口之人却没说话。 柴睢抬头看过来,清澈眼睛里倒映着几角的橘色烛光,手上还拿着严丝合缝的粽角榫:“呦,咋还眼泪汪汪呢?” 她放下粽角榫下榻走过来,即便不明所以,脸上已然挂起微笑:“批改答卷批改得哭哇,那答卷得答成甚么歹样,莫是一句‘二月春风似剪刀’被对了句‘冰糖葫芦粘豆包’?” 考校学生们诗词赋,答得千奇百怪笑料频出者不胜枚举,可谓老师教得五谷丰登,学生答得颗粒无收。 “不是,”李清赏噗嗤笑出声,抬手抹眼里的湿润嘴硬道:“只是进屋看见你后,觉得有些温馨。” 深更半夜,处处人困马乏,哪里来的温馨可言? 柴睢心里登时警铃大作,噔噔噔后退两步:“你有事不妨直说,切不可再用眼泪大法逼我束手就擒。” 李清赏:“……” 世上怎么有人的脑子能如此与众不同? “眼泪管用么?”李清赏简直被气笑,不过细细回想好像她每次哭狠时柴睢都害怕,她一哭,柴睢准腿软,说甚么都听。 太上皇王多少也是要面子的,死活不肯承认:“甭管是否有用,你且说为何眼泪汪汪?” 打哈欠打得泪眼婆娑的李清赏故作委屈,道:“五日后赴皇后宴请,你能不否借我两件首饰用?” 梁园库房里好多漂亮首饰嗷!哪有爱美女子不心动? “废话,库房里那些玩意不给你用给谁用,留着它们又不能下崽,”柴睢盯着李清赏习惯性半屈起来的左胳膊,以为她是胳膊疼:“除去这个,还有甚么?” 李清赏用力把眼泪抹掉,笑得嘴角快要咧到耳朵根:“还有就是太累,要睡觉。” “那你哭甚么?”柴睢不信。 李清赏打着哈欠,甫清晰的视线再度模糊,那阴谋得逞的笑怎么都按不下去:“困呀,打哈欠,要睡觉。” 柴睢没说话,嘴巴无声动了动,瞧嘴型似乎是句脏话。李清赏笑着主动过来拉柴睢:“你也不要玩积木了,早些睡。” 被拉着朝卧榻走,柴睢故意问:“这几日你好像格外忙碌,可曾把见皇后的礼仪规矩学熟?” “……熟熟熟,比同你都熟,”李清赏已经睁不开眼,挨到卧榻瞬间人便倒了下去。 柴睢随后蹬掉鞋子爬上去,从李清赏身上跨过去时顺便拽起被子给她盖上,嘴里嘀咕着:“学不熟其实也没关系,打着梁园旗帜行走在外,见皇后拜一拜是给她面子。” “该拜还得拜,做人做事不能太嚣张。”脑袋挨着枕头那瞬间李清赏已不知柴睢在唠叨甚么了,她纯属本能地应上话,话音没落人已一脚踏进黑甜乡。 因李清赏面朝自己侧身睡,柴睢凑过来仔细看那只曲放在枕头上的右手。 掌根处的擦伤已恢复得丝毫痕迹未留,只瞧得见那根在八卦周易中象征寿命的掌纹蜿蜒长长接到腕横纹,虎口处落下醒目的疤摞疤,她虎口本身有疤痕,现在又多一个。 新添的疤痕是为太上试·毒所留,祛疤的膏药也用了些日子,效果不太大,医官说大概因为李清赏本便是那种容易留疤痕体质。 柴睢指腹爱惜而轻地触摸上那道淡淡的粉色增生,心想,可真丑。 · 五日时间转瞬即逝,皇后西苑设宴日在无法忽视的小紧张中如期而至,让李清赏倍感顺畅的是学庠十旬休假,她和李昊双双不必告假。 早起来不及正经用饭,涤尘合璧发挥她们曾经在大内皇城学来的本事,领着五六人围着李清赏姑侄梳妆打扮,李清赏压在心底里的紧张更被勾起来些。 一位事中庭的圆脸小女官端着褐粉给李清赏上面妆,忍不住把梳妆台旁边的首饰盒看了又看,好奇问:“娘子打哪里得的这个首饰盒?外头各家铺子皆不曾见过此般花图,好生漂亮!” 上完面妆便要上唇脂,没经历过这般场面的李清赏正紧张地往嘴里塞东西吃,闻言抿嘴笑了笑,不好意思答话。 还好合璧言语热闹,给李清赏摆弄着头上装饰,接住话笑腔佯嗔道:“瞎了你眼睛,这是谁的手艺你瞧不出来?” 圆脸小女官再回过头细细找看了几下,“呀!”地叹笑出声:“怪我怪我,瞎了眼,不过是在前面待了两个年头,竟连这都没认出来!” 继而转头对李清赏叹:“李娘子这首饰盒可不就是独一无二么,外头找不见一样的才对着哩。” 李清赏脸上无法做出其他表情,眼睛里依旧浮出微笑回应人家,须臾,低声转问合璧:“盒子不会是柴睢做的罢?” 她怀疑过,但没深究过。 “问的都是新鲜,”说曹操曹操到,早起有事出去的柴睢恰好回来,站在卧屋门口哼哼道:“你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屋里婢众无不抿嘴偷笑。 面对太上三不五时的嘴毒讨打,李清赏即便有些羞,也只能表示习惯就好,眼风扫见外屋也进来好几人,手里似乎端着衣物,她问:“你也要出门?” 柴睢已开始更换衣物,调子软糯道:“今日九边调防归来的将领入宫拜天子,朝廷要为他们开太平宴,国之大事,在祭与戎,我再怎么不招人待见,这种场合也得过去露个面。” 李清赏反应很快:“连你都要挪窝出席,那帝后不得双双在场?则西苑宴那边……” 外屋响起柴睢的咯咯笑,因在动来动去穿衣,她带了笑腔的说话声听起来有些不稳:“外臣不奉内廷令,这是接触朝臣最好的机会,内廷不会放过,至于宴请英烈遗属,不过是走走过场,你去之后,吃的开心才是正经道理。” 西苑宴是皇后迫不得已的沽名钓誉之举,只有蒙在鼓里的受邀臣属不知真相,自接到邀请懿旨起,更对君父国母之恩满怀感激。 他们感激朝廷天家没忘他们血亲之人的舍生忘死,而九边将士闻知朝廷如此善待英烈遗孤亲属,则会更加满腔热血激荡,笃定“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之信念。【2】 李清赏没再说话,好像自蒙学时期起,在学庠和家庭双重教谕下接受的那些忠君爱国之教谕,日积月累终于在她心里长成牢不可破的堡垒后,而今被柴睢拿个小榔头轻轻一敲,咔嚓,堡垒及根部往上裂出了条长长缝隙。 她把那些细小的异样感用力捂在心底。 整整折腾整个时辰后,快要不会走路的李清赏缓步轻迈地从卧屋出来,站在架前闲翻书的太上放下了手中古籍,满脸笑意准备开口。 “你别说话——”被李清赏心虚着抢先一步打断,诚然,被她自己掐灭在嘴边的后半句是毫无疑问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大约是这身珠光宝气环佩叮当的行头有甚么神奇力量,向来大喇喇的小娘子伸手制止时不由自主地捏起兰花指,努力俨肃地反把柴睢打量,那神情瞧着似乎还比较满意:“我以为正式场合你会着金冠凤袍。” 未料到太上所着乃蟠螭云纹交领朱袍,戴金色翼善冠,与上元节前夕皇帝篌来梁园所着制式颇为相似。 柴睢看过来的目光带着毫不遮掩的欣赏,笑吟吟道:“凤是圣太上图腾,皇后绣袍上亦不可逾制用凤。” 她在心里赞着李清赏,是好看的,橘色宝相花琵琶袖织金交领上衣,下配蓝色缠枝四季花织金裙,妆容完全压得住戴的这副头面,金饰珠宝模样造型并不夸张,放到争奇斗艳的女眷宴上不会过于出尖。 李清赏开口欲言,话到嘴边临时改了说法,略显羞赧道:“别再看我了,仔细迟到,昊儿呢?” “他已外面等着了。”屋里还有其他人在,柴睢点点头移开视线,对等候在门外的暗卫长郑芮芳道了句:“走罢。” · 九边将领隔两年一换防,今日边将归朝拜天子事不算小,如火如荼推进的大选亦要暂置一日。 群臣卯初至宫门候,彼时天光尚未亮,数不尽的朱紫乌沙和蟒袍玉带围在紧闭的三洞宫门下窃窃交谈,香灯荧荧,照出千人千面。 候至卯时三刻,远处早市包子铺的头屉包子冒着腾腾热气出锅时,皇城里三响鞭声破开浓稠夜色与宵冷,宫门起钥,文武入中。 皇帝升驾进黎泰殿后,要和文武一起听调防回来的九边将帅进行简短的呈报,听听大家这几年来在边军做了甚么事,立了甚么功劳,同时皇帝要对人家进行封赏,或加官晋爵、或恩赐财帛。 当然,有将领做错事实在要挨叼的,那也是往后推一日再私下处理,照常是内阁下发道钧令,上面加着兵部、吏部等有司大印,把犯过大错之人该怎么罚怎么罚。 此举并非完全因为朝廷仁慈顾及犯错之人的面子,之所以不公开处其过,主要原因是今日皇帝要与文武同去武相祠进香火,事关重大,不可叫任何不利情况打搅。 昔日武相在世时,柴周将帅无论年纪与官阶,出征或归来皆会去见见武相,后来武相星陨,将帅出返自发拜武相祠,至象舞年启,皇帝为表敬顺正统,主动向内阁提出建议,使将领归京时,皇帝率文武拜告武相祠。 待拜罢武相祠,便是回宫在太平殿升太平宴。 苍穹之下,金乌高升,黎泰殿内,朝会正行。 眼看诸将帅述职将毕,面西而坐在班列之首的内阁首辅和光,不动声色看了斜对面陛阶旁候立的面容俊秀的华服太监——司礼监秉笔大太监封宝。 “敌以三五之编袭扰我部,我部本和平为上之念不欲追究,却使敌得寸进尺,屡屡进犯,本部毅然于五月决定反击……” 熊远军前军大将正站在中央,慷慨激昂地描述自己去年如何率兵解决与孤竹国的边境摩擦,七尺汉子中气十足嗓门洪亮,说话抑扬顿挫,金阶上皇帝却听得昏昏欲睡,大殿中文武听得兴致缺缺,封宝不动声色朝偏僻处摆了摆手。 候在暗处听命的小宫人悄无声息出大殿往外传消息,不多时,小宫人带来回应,封宝听后双手叠放在身前,右手食指在左手手背上两下一拍有规律地敲了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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