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么……”李清赏亮晶晶的眼睛稍微黯淡下去几分,那瞬间,她清晰感觉到心中泛起了淡淡失落。 柴睢出去了有一会儿才回来,回来时手里端着托盘,托盘上有碗热腾腾的面和半份下锅子用的生面条。 “过生辰就得吃长寿面嘛,”她把面放到李清赏面前,还配着双长长竹筷,示意道:“一双长寿筷加一个荷包蛋,面不咬断,据说能活道一百一。” 汴京的长寿面一碗里头其实只有一根面,长长又长长的一根,堆了大半碗,意味着长命百岁,柴睢小时候相父和母亲一起给她做过,长长又长长的一根面,吃得她快哭出来,母亲和相父却看着她而笑得开心。 母亲和相父每年都给她庆祝生辰,每年都要在她吃长寿面的事上变着法子逗她出糗,直到相父薨逝,柴睢再没庆过生辰。 这一回,轮到柴睢给别人庆生辰。 甚至不用柴睢带头起哄,李昊那小猢狲已在和他姑姑打赌,看他姑姑是否能一口气吃完碗里长长又长长的一根长寿面。 李清赏撸起袖子吃着吃着站起来,李昊围着他姑姑蹦来跳去嬉闹着,他姑姑吃着面腾不出嘴,唔唔嗯嗯地挥手不让这猢狲捣蛋。 柴睢眉目含笑坐在桌前,李家姑侄二人闹腾得欢,面前饭桌上杯盘狼藉,木炭煨着只剩汤底的铜锅子,热气袅袅,李昊还在起哄蹦哒,李清赏被长长又长长的长寿面折磨到一只脚已经踩到椅子上,嘬着面条把自己拔高了吃。 柴睢抓抓不停发痒的手指,端起面前酒盏喝干净了里面剩下的两口凉酒。 剩酒虽凉,沿喉滚进胸腹,依旧一路滚烫。 · 长寿面实在长长又长长,酒足饭饱之人直待乘车回到梁园,仍旧微醺着在同侄儿李昊打嘴仗,并放话说风水轮流转,今年一定也要让李昊感受一番吃长寿面的快乐。 回到家,待安置好那一双姑侄,见李清赏酒意上涌,醉眼朦胧,柴睢正犹豫着有话要说,涤尘敲响未关闭的房门:“殿下,外面有事找您。” “你先洗洗睡罢,我有点事要忙。”柴睢在李清赏注视下,不忍地如是说。 太上言罢转身离开,没有听清楚自己转身后,李清赏含糊不清嘀咕了两句甚么。 梁园之地,怎会无有一二处密室地牢。 出井葵小院往后园走,穿过许大一片楼台屋舍,又绕过疏影幢幢的树植小林,半柱香时间后方走到后园的湖边假石林。 柴睢提着风灯轻车熟路往假石林深处走,还不忘时不时回头看看涤尘是否在后紧跟着,只因哪怕一个拐弯的功夫涤尘没跟上来,两人就有可能走岔道。 假石林下有座地牢,也可以说是密室,因石林仿照八卦阵形布置,不精八卦者极易走失。主仆二人左拐右拐走着,不多时,柴睢推开一扇暗石门,里面空间灯火通明,梁园地牢出现在眼前。 “殿下。”一个大眼睛深酒窝的矮个女子风尘仆仆地迎上前来,身上赶路风衣尚未解,松开搭在腰间佩刀上的手给太上抱拳问礼。 “芮芳?”柴睢有几分意外,勾了勾嘴角低头进石门,“信里不是说约莫二月中旬才赶得回来么,何时到家的?” 暗卫三卫长之一郑芮芳,大眼睛深酒窝,矮个不算高,确然身形结实做事利落,这几年被专程派出去协同谢随之的人一起探查駮神铜矿,可谓别家已久。 她接过太上手里风灯照路,趁转身之机与涤尘点头无声问好,引请柴睢往里走,边道:“卑职刚到家,那边事已基本结束,卑职按照您吩咐与随后接手的伙计作了对接,恐您这里需要用人,便快些赶了回来。” “目下京里事多,我跟前的确需要人,先好好休息几日,休息好了有的是事情要你办。”柴睢似笑非笑打量郑芮芳满身的风尘仆仆,她们主仆十几年,不至于听不出来郑芮芳那些话里真假各几何。 郑芮芳更不会认为殿下分辨不出她话里几分是虚几分是实,风灯贴着地面照路,她低着头无声笑,道了句:“殿下圣明。” “少溜须拍马,赶紧说正事。”柴睢一脸俨肃佯嗔人时,只有身边最亲近者分辨得出那是殿下同他们在讲顽笑。 郑芮芳引着人转个弯,趁转弯之机飞快往她主上身后瞄了一眼,柴睢察觉,转弯之前往后看,见涤尘落后一截距离,她冲涤尘招了下手。 继续往前走,十步一桩的暗卫逐个给殿下和卫长抱拳拾礼,郑芮芳正色道:“咱们的人手脚快,察觉李记所上菜品不对即刻动手抓人,您用饭一个半时辰,正好够卑职把能抓来的全抓来,您看。” 说着她示意卫卒灭掉所在走廊上的火把,同时灭了自己手里风灯,拉开了墙上的活动窗。 从这个窗口看过去,那边地势再往下低半间屋高度,一个窗口看见六间逼仄矮室,每个状如蜂窝窄,里面各关押一人。 人被用布严严实实捆绑在屋中间木柱上,只留脑袋在外露,既能防止他们走极端自伤自残,也能避免在他们身上留下肉眼可见的约束痕迹,放出去后也可避免因束缚伤而引起别人怀疑。 六个蜂窝六个人,柴睢一眼注意到角落里那个垂着头的安静男人,指指他低声问:“其他几人或在哭,或在试图挣扎开束缚,或是淡静如入定,那个人是昏过去了还是在,睡觉?” 郑芮芳认真看两眼,道:“我们去抓人时,那人正在家里喝酒,其所食酒菜无毒,在这里醒来后他就一直嚷着要酒,问啥都不说,只嚷着喝酒,这会儿估计是嚷累睡着了。” 从男子身体细微的胸膛起伏幅度判断出他呼吸平稳,再加上因姿势不对而导致的轻微鼾声,那可不就是赤//裸//裸的醉酒睡着么。 “就他了,”柴睢颇感兴趣,搓了下发痒的左手食指,吩咐道:“备点热酒肉,提他来问。” “还有那个,”柴睢指着六个人里镇静如入定的男子,继续道:“拉去滴水,滴到明日夜里再说。” “是。”郑芮芳忍不住又打量那要受滴水刑的人一眼。 那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被抓时正在家里看书,一身道袍温文尔雅,想不明白这样个人怎么会参与在李记店给李娘子下毒之事里。 按照以往经验,这样的人往往意志最为坚定,也最是适合水滴之刑。 水滴之刑听起来平平无奇,其实比许多炮烙刮骨之刑更可怕,它行刑时不使受刑者闻声见光,水滴不紧不慢一下下往人脑门上滴,视觉听觉全部被剥夺后,人触觉变得尤其灵敏,在黑暗和寂静中,意识再坚强的人也遭不住一个昼夜水滴。 滴水能穿石,滴水也当真能穿人脑袋。 外面已是月过中天,夜深人歇,逐魂鸟【1】偶尔拖长调子咕咕两声,本就无甚声音的地牢里透出几分死一般的诡异寂静,文人被无声拖去暗室受滴水之刑,又半刻,蜂窝里的醉酒中年男子着睡着睡着忽然浑身一颤,被自己的鼾声惊醒。 睡眼惺忪打量番周围情况,四面皆墙,连门窗亦不见,他渴得嗓子火辣辣疼,“咳呸!”地往地面吐口痰,哑声嚷道:“有会喘气的没,给你爷整口水喝,快渴死了!” 男子一开口,即便隔着暗窗,柴睢也依稀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酒臭气,稍顿,在男子又一通吱哇乱叫后,她沉声道:“水没有,热酒倒是有一壶。” “嘿,”蜂窝里的男子闻声馋声笑:“那还不叫爷爷尝一尝?” 不多时,几名暗卫下得蜂窝,像下井打水般把男子带到上面。 暗卫在他几处穴位上扎几针卸掉他力气,又准备用铁锁链束缚住其手脚,被接到主上授意的郑芮芳阻止下来,男子由是没被上枷锁。 被暗卫押解进囚室,他咣当把自己砸到桌前长凳上,一手抓起盘子里的热卤肉往嘴里狂塞,又一手拎着酒壶往嘴里灌,贪馋得不像个正常酒鬼。 男子吃喝行为过于下作,即便囚室光线昏暗,依旧让暗窗后的柴睢感到一阵恶心想吐。 涤尘见状在旁低声耳语:“殿下今日太累了,许可以让郑卫长来问他?” 柴睢从不逞强,往后退两步坐进椅子里,忍着恶心晕眩恹恹低声:“让芮芳去问罢,这男子虽是从口供链中间扒出来的,八成和指使给李清赏下毒//之人有直接联系。” 说完半低下头用力捏眉心,她好像觉得身体有些不舒服,说不上来究竟哪里难受,却然是不舒服。 涤尘与旁边郑芮芳对视一眼,后者即刻去办事,涤尘弯下腰来仔细看柴睢,担心道:“殿下,您忽然脸色煞白,我去传——殿下!!” 涤尘话没说完轻呼起来,是柴睢当着她面昏过去。地牢出现极其短暂的片刻慌乱,囚室里传出男子酒肉齐得的餍足大笑。 地牢外,假石旁枯树林,几只逐魂鸟毫无征兆扑棱棱先后飞起,惊得不远处上御卫的巡查犬警告般吠叫了好几声。 【📢作者有话说】 【1】逐魂鸟:猫头鹰 存稿码字码着码着把自己码恼了,然后一恼之下恼了一下:) 32 ☪ 第三十二章 ◎中·毒◎ 次日,二月初三,天尚冷,上午巳时末,医官满头大汗从旁边临时腾用的耳房小跑来卧房正屋,屋里或站或坐或踱步的几人哗啦围过来。 “如何?”谢随之拉住医官手肘,尾音隐约颤抖。 医官视线扫过屋里每个人,最后落在唯一的“外人”李清赏脸上,稍顿,他左手拉起右袖,露出捏在右手里的无盖小盒。 盒里是还在如水沸腾般滋滋作响冒泡的黑液,与从柴睢虎口放出来的黑血遇试剂时所呈反应一般无二。 “是蛇·毒,”医官也控制不住手颤,声音压得极低,干咽一下嗓子道:“二者反应完全相同,确定是永州半成蛇之毒无疑,经我等几人对比判断,殿下中·毒至毒表征初发,间隔大约在两个时辰。” 舒照看眼身边略显虚弱的李清赏,在医官声落后两手紧握成拳,后槽牙咬紧又松开,低声道:“如此我便有了探查范围,多谢肖公,”说着又后怕地重复了句,“多谢肖公,多谢诸位。” 多谢肖桭胆大艺高,多谢随之主意坚定,多谢涤尘等忠仆齐心合力,多谢……多谢李清赏愿以身试毒。 “吾等共为殿下,督总何必言谢,”年过半百的医官肖桭颤着手收起试·毒盒,看向面前由柴睢无条件信任的两位,声音放得低和,“能想到用永州半成体蛇之毒加害殿下,可知加害者用心何其险恶!拜托二位绝要揪出此人来!” 永州之野产毒·蛇,其幼体在长为成体最后一次褪皮前所带毒液尤其特别,表现在中·毒者表征所发与蛇·毒毒发症状毫无关联。 此毒起初时会引起伤口发痒溃烂,伴随恶心呕吐,会诱导人认为是头部疾病,待毒液渗透半月之久,中毒者五脏六腑开始溃烂,最后会因救治不及时活活吐血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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