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甚么歉呢,总不能每遇见害怕之事就躲避着不去克服,让她自己习惯就是,”舒照把放在桌边的兵部文书递过来,“你看看这个,兵部今日刚下发。” “去年闹着兴土木建行宫;目下有漕运走私案尚未结毕;接下来大选也快开始,桩桩件件皆是事,柴篌又想整哪出?”柴睢看东西同样一目十行速度很快,看完同样习惯合上文书放到桌边。 她和随之以及舒照处理公事时存在相同习惯,譬如浏览速度快,譬如东西看罢后随手放桌边,此习惯源自于同一个人——他们处理政务的领路人,柴睢相父,林敦郡王武相祝禺。 “新旧折算怎么说,”柴睢稍斜身靠进椅子里,坐姿散漫,语慢声低,“头回见如此不清不楚的文书,倘非加着兵部红戳,简直要怀疑这红戳是阿照你拿萝卜刻来捉弄我的。” “冤枉啊我的殿下。”舒照半转过身来同身后之人说话,奓沿帽被他系了颌绳倒挂在扶手上,一转身险些撞飞帽子,“确实是没说新旧折算,三大营冯凭当面问给我们下发文书的兵部右侍郎吕戚友,结果吕戚友既不说照旧历否,也没说有否新要求,” “这王八犊子。”阿照越想越觉气,抽吕戚友两个嘴巴子的心都有。 “如若不然,我们先不急着把旧兵甲交上去,”舒照出主意道:“新兵甲发下来用用看,倘若用着趁手得劲,那便旧物上交,倘不趁手,咱再另想办法。” 这也是军里常用的应对之法,上面有上面的要求,下面有下面的标准,都是各为己利罢了。 柴睢沉吟片刻,问:“我依稀记得,是军器监联合兵部器械司,新设计打造的第二批象舞制式。” “然,”谢随之道:“主持这件事的是内阁刘文襄。” 柴睢思量片刻,道:“着人去给刘文襄提个醒罢,难事易做,大事细做,他也是三朝宦海浮沉的老臣了,别不小心在细枝末节上栽阴沟。” “明白了,我立刻着人去办。”谢随之反应飞快,起身准备走,又补充问了句:“确定小白已走?” 柴睢肚子里坏水一晃:“不知,大约是走了,你不是也清楚么,看见我时她溜得可快。” “啊对,”再准备离开的谢随之再次转回身来:“皇来旨邀请你出席大选?” 柴睢垂了垂眼皮,平静语气中几分不善:“不是邀请出席,是邀请参加,闲的他,开始操心起孤王的事来了。” “倘若我没猜错,皇帝应该是想看你热闹。”舒照如此琢磨。 “甚么热闹?”还没走的谢随之问。 舒照与她相视一笑:“自然是后院起火的热闹喽。” · 照理说被皇帝来纸邀请参加三月大选不好告诉李清赏知,偏生柴睢是大周第一反骨仔,深谙纸里包不住火之理,晚上回去当即半字不落说与李清赏知。 李清赏无甚特别反应,洗罢脸坐在梳妆台前擦香膏,带几分激动情绪好奇问:“大选不是要各地把女儿孙女送大内么,皇帝光明正大要你去挑姑娘呀?参加大选的姑娘,那都得多么漂亮。” 柴睢:“……” 很好,李娘子的想法果然与众不同。 柴睢道:“皇帝送来的皇旨只加盖着皇帝宝印,照理说凡皇王旨令,上必加盖三方宝印,皇帝这道皇旨没加内阁和礼部宝印,说白就是道废纸,大可不当回事。” 李清赏笑:“那你还对我说?” “唔,”柴睢靠在梳妆台旁,指腹挖了些人家的香膏抹自己手,低着头嘟哝道:“这不是想看看你会有何反应么。” 幼稚。 李清赏正色,纳闷儿道:“皇帝皇旨不加内阁印宣给你,几个意思?” “是不是会觉得他行事莽撞不顾后果?”柴睢涂抹均匀手上香膏,凑鼻子前闻一闻,香香的,和李清赏身上味道一样呢。 “有几些此般意思,”李清赏何止觉得这皇帝有些莽撞,还算委婉道:“他是一国之君,大仪大典上倒没听说过有何不妥,然私下来这些所作所为,尤其是对你,不像是个皇帝能做得出来。” “不成熟,”李清赏稍微抬起眼看旁边人,总结道:“极其不成熟。” 去年冬至今,皇帝对太上采取的一系列行为,丝毫不像官场外廷手段,而更像高门深院里内宅妇人斗心眼耍手段,只顾眼前得失不思长远利益的狭隘心思极其上不得台面。 蹭了人家香膏用,柴睢心满意足先回床榻上,坐在被子里用凉脚蹬汤婆子:“其实人家皇帝压根没把我当回事,那不捎带手就剪了随之的鄣台么,皇帝正全心全力对付他认为和他不一心的朝臣,至于我,你没猜错,他对付我的手段出自女子手。” 不知者无畏,所以他才敢动鄣台似切葱般轻易简单,殊不知他老丈人刘庭凑这段时间以来,为解决动鄣台后带来的麻烦而愁掉多少头发,偏偏柴篌还在洋洋自得,世上实在没有比他更蠢之人,学到点帝王术的皮毛就开始沾沾自喜自以为是。 “刘皇后?!”李清赏刚擦半边脸,转身看过来,另半边脸颊上点着块没抹开的乳白色香膏,满眼诧异,“皇帝竟然敢让他媳妇出主意来应付你?!” “是的呀,”柴睢坐着时缩成小小一团,挑眉抬下巴的表情竟然有几分嘚瑟,“所以和光内阁才会任他在我这里找茬,或许刘庭凑确实有几分真本事在身上,但他女儿刘氏么,刘氏那点本事上不得台面。” 刘氏那手腕和心思也就哄哄无脑蠢货柴篌,偏偏柴篌信刘氏,觉得还得让女人来对付女人是英明之策。 “给你说点皇家阴私事。”柴睢闲聊道:“我宣布禅位前,内阁和宗府凑一块从柴家找继任者,他们半数推柴篌,半数不同意,原因是柴篌曾动手打过他爹宋王。” 当时打得厉害,惊动宋地巡察御史,御史照规矩要把此事上报与朝廷知,被宋王好说歹说万般央求,御史才尽本分只把情况报给了宗府知。 宗府与内阁嘴严,不严没法治管皇室和天下,此事才得以成为皇家秘辛。 “动手打自己亲老子”,十不赦之罪其一,此事若让普通朝臣给知去,这帮人搞不好会联合起来再逼柴篌禅位。 试问如此不孝之人,如何治理得好天下?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柴篌连自己亲爹都揍,他将如何对待大周百姓? 不用管朝臣里有几个是正儿八经心怀百姓,反正只要拿出心怀百姓的样子,他们便可以突出自己品德高尚,可以站在道德制高点指摘任何人了。 “啊?”这个秘辛实在足够震惊李清赏一整年,“你们堂堂柴氏皇族唉,也干得出这种事?!” 自古只听说过老子打儿子,哪闻得有儿子揍老子?她以为只有市井里极其混账的儿子会打老人,以及极其混账的老人会被儿子打,柴篌和宋王属于哪种? 柴睢点头:“不过这事现在没几个人知了,当时告状宗府的御史死了,宗府里经手过御史那份折子的人也都先后离奇死亡,如今只有三个人还知道,” 她扳着手指头挨个数:“宗府大宗伯、内阁和光,以及我——哦现在还有你。” 连柴篌打他爹宋王时,院子里听见动静的所有仆人婢子老妈子小孩子,后来也全部死于非命。 轻飘飘几句话直听得李清赏打寒颤,她匆匆搓搓脸过来躺进被子里,扯高被子遮挡住下半张脸道:“皇帝为何打宋王?那些人,也是皇帝所为?” 枉他长那副清秀善良的脸,可见有时候实在是人不可貌相。 柴睢想了想,先回答李清赏第一个问题,促狭道:“据说是因为刘俪吾抢了宋王妃母家弟弟给宋王妃送的补品,宋王妃有些不乐意,末了刘俪吾跑去给柴篌一顿哭诉,说自己怎么怎么不孝顺不贤德惹了婆母生气,给柴篌拱得火儿老高,大中午嘀,饭都不吃直接找过去给他爹揍了。” 这个理由任谁听了都要笑掉大牙,可它正是柴篌打他爹的直接理由。 “那人也是柴篌杀的?”李清赏不知不觉中跟着柴睢直呼皇帝尊号,柴篌这混球,可真是娶了个好媳妇。 “他哪里敢,他困在皇城四方高墙里,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胆儿,”柴睢戳李清赏脑门,垂眸看她。 道:“是刘庭凑父子所为,刘皇后封后前,让她父兄把那件事所有相关人处理干净。柴篌被选定为皇位继承人后,他身上就不能有任何瑕疵,如果有,那也只能是‘别人导致’,刘家承担不起这个风险。” “明白——”李清赏躲开戳自己脑门的手,继续睁大眼睛自下而上看柴睢,思路清晰道:“如果打老子事件曝光出去,内阁为帮皇帝应付不孝危机,会把责任全部推到刘皇后头上,然后朝臣会调转矛头要求废后,好像只要废罢后,皇帝就依然还是那个完美无瑕、充满仁义礼智信与爱的圣明皇帝。” 千百年来政治大权握在男人手里,话语权也在男人手里,没出息的无能男子理所当然把自己的失败归咎到女人头上,甚至习惯于把国家败亡推罪到女人头上,就像他们说殷商亡国罪在妲己,安史衰唐错在玉环,当然,男人并非全部如此,只是可惜,男人里的大多数都是一文不值的无能辈。【1】 父系世里男人从不犯错,若是犯错,那也全怪女人诱惑。 两朝女帝试图从教谕上改正如此错误思想,然而当在男人们头顶时刻监督着的至高无上的监督者从女帝换成男帝,刻在男人们骨子里的推脱责任归咎女子的德行便又卷土重来。 劣根性如此。 “你怎生这样聪明哩!”柴睢忍不住捏她脸,感觉李清赏脸上皮肤好很多,她两根手指捏着李清赏半边脸颊趁机看了看。 去岁入冬后,包括头回见到李清赏,以及年初一平明太上梁王偷亲时,李清赏脸上是复发了冻伤的,好在复发的不厉害,只是有皴裂纹,不似李昊成日疯跑脸与手冻得红肿起疙瘩,又痒又疼。 眼下将入春,李清赏脸上旧冻痕开始见好转,待今岁冬再妥善保养保养,这些冻伤大抵不会再复发。 “你是第一个说我聪明的人。”李清赏拉开柴睢捏自己脸的手指,脸又往被子下躲了躲,神情有些羞赧,眼眶变得湿润。 非是她轻易便会感动,而是长这么大以来,她听最多的是父亲骂她蠢笨,即便是那年一举考上夫子之职,父亲也只是淡淡说了句“还算没给你父兄丢人”,做不好会被人骂,做得好也没人夸,这些年来柴睢是第一个说她聪明的人。 见此,柴睢捧着她脸试图把人拽出被子,顽笑道:“我看看是不是感动哭了?” 李清赏躲得厉害,仅用一只手便接连掰开柴睢两只手,嘴里嘟哝道:“对呀,就是哭了,你惹的。” “那我可得好好哄哄,”柴睢笑起来,道:“后天下午我去接你下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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