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夫子发飙非因我一人之过,而是大家,”李清赏提笔蘸墨下笔批改,低声道:“列夫子的不满已经积累太久,她只不过是挑了几人中比较好欺负的我发难而已,万万谈不上恩将仇报。” 当时列鑫渺哭得如同发泄不满,声泪俱下控诉着自己对李清赏的意见。 “凭何你可以一来就和学庠上上下下人打成一片,而我努力了好几年仍旧难以融入大家?凭何你可以轻而易举和那溯蒲典处好关系,而我处处迎合时时逢迎,那溯为何还是会欺负我,蒲典又为何还是会嘲笑我?” 李清赏不愿去评价列鑫渺的爆发,她说完想说的,好奇道:“谢夫子在京人眼里,原来是那样高不可攀啊。” “唉,”柴睢屈起指节敲敲桌面,不满道:“你这是当着谁面夸谢随之?” 她做介绍样指向自己而再问:“你想清楚是谢随之高不可攀?” 李清赏批改出居学上一处问题,用笔尾戳戳柴睢手,笑得甜,毫无破绽:“除去圣太上凤尊,普天之下自然数你太上梁王最最高不可攀。” “……其实也没那么不可攀,”谁知道柴睢脑子里想甚么,一会儿换一个说法,含笑双眸盈盈望着侧方所坐之人,“不日待天回暖,我们去城外跑马如何?” 李清赏最是爱玩,嘴角翘翘笑着答应:“我有些怕御马。” “那去马球场看别人打马球。”柴睢不追问她为何怕骑马,手托脸笑得慵懒,“你不要不开心了,好不好?” 还是被看出有心事了,李清赏似有若无愣一下,随后笑起来,淡淡笑意难入眼底:“哪有不开心,你看错了。” “是么。”柴睢低声低估一句,而后没再多言其他,安静陪李夫子批改居学。 待二十余份居学快批改完,李清赏再次抬笔沾墨时瞧见灯台下柴睢的脸染着烛光色,眉秀目柔,轮廓清晰,心里某根弦忽而被甚么轻轻拨了下。 心弦分明无声,却在李夫子心里漾出余韵绵长。 “哎。”她脱口而唤。 柴睢视线正落在字迹稚嫩而娟秀的居学上,闻声眉目未动:“嗯?” 闭着嘴的一声“嗯?”应莫名有些乖巧,李清赏在心中余韵鼓动下,受到蛊惑般忍不住问:“你为何钟意我?” 柴睢目光上移,与问话之人四目相对。 太上静静看李清赏须臾,这瞬间她是甚么感觉呢?没有随之说的羞涩,也没有阿照形容的心内牛犊子乱撞,她不知不觉间露出笑,舒眉展目地笑起来。 “准确些而言,其实说不准那是否就是钟意,更多是同你在一处时状态很舒服,看见你就觉得高兴,要是做甚么能让你开心,我会有成就感和满足感。” 柴睢平静地述说着对李清赏的感觉与想法,像当年相父提起她母亲。 “我去问了随之和阿照这般感受究竟是为何,他两个皆说此即为爱慕钟情,我仍旧不敢确定,恐对你感觉不同是因你我相处日久所致,毕竟在你住进梁园之前,不曾有人同我这般一起生活过。” 同吃同住,同床共枕,从小到大连随之阿照都不曾有过。 李清赏对柴睢所言倍感意外,或许是因太上平素喜怒鲜少形于色,便是上元节前夜在前庭和皇帝发生口角,太上也可谓不急不躁,认识至今李清赏自然察觉出柴睢对自己态度在不断发生变化,她以为那是因为她们之间正在逐渐熟悉。 “我见你和谢夫子舒督总他们相处,和与我在一起并无不同……”李清赏心里有些乱,居学上两句话看许久不曾看完,嗫嚅中不知自己究竟在说些甚么,不知自己捏着笔的手细细轻颤,“或许你想法是对的,你之错觉,我之错觉,皆源于朝夕相处。” 说完,李清赏沉默下来,年前发觉自己对柴睢格外注意和上心时,她想过好多,直到冲动地从丑婆婆家买来唇纸送柴睢,她才慢慢确定甚么。 感情这事,说不清楚,觉着欢喜一个人时,如何都是欢喜,觉着厌恶一个人时,又如何都是厌恶。 柴睢分明感觉自己紧张得心将跳到喉咙口,愣是强装淡静道:“今已查明你兄长非牺牲于乱匪之手,而是另有他因。” 虽不明白太上为何忽然又提起这个事情,李清赏沉默片刻,道:“是刘国丈么。” 关于兄长身亡的真正原因,藏藏掖掖许久,主动坦白后反而感觉心里一颗石头落地,结束了一直以来不上不下如悬半空的煎熬。 瞒着柴睢的要事,如此轻而易举少了一件呢。 在李清赏心不在焉时,柴睢伸手帮她指出居学上一处需要改正但被忽略过去的错误:“看来你兄长让你带上京的东西,你全部看过。” “不能不看,上京路过于艰难,唯恐东西丢失,故而将内容尽数记背在心。”李清赏看似是在批改居学,实则心里早已不再平静,却也说不上是乱还是不安。 那究竟是怎样的一路颠沛流离和千辛万苦呢,柴睢对李清赏不可谓不佩服,大约是那些奉命追捕之人也没想到,宦官门庭出身的深闺女子,会带着个蓬头稚子以乞讨之法来汴京,所以那些人才没能成功抓到李家姑侄。 一次成功逃脱可以说是巧合,两次三次更多次便是实力,李清赏这女子,绝非如他人所见般傻傻憨憨心大如盆。 而今她愿意坦率承认,代表着她们之间那条鸿沟并非不可跨越。 至于为何会生出爱慕之心呢,柴睢笑道:“多年来,我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他们或谋略超群,或智计无双,或精于筹算,或才冠天下,饱读诗书者更是不计其数,却然没见过你这样的。” 真正的大智若愚。 “起开始我以为对你是相处日久逐渐了解的怜悯,但诚然,我在外头见到有趣之事时,第一个想到的分享之人甚至不是与我情谊笃厚的随之或阿照,而是你李夫子。” 柴睢继续语慢声低说话,声音在初春夜里听起来温柔而缱绻:“我们都是女子,有些话不好宣之于口,而今却也是再度放到明面上摊开来说,能说出来已是非常勇敢,纠结与难做决定皆属于正常情况,以后日子还长,我们可以慢慢来。” 几句话听罢,直教李清赏眼眶发胀,忙用笑来掩饰:“你做的矩镇纸很好用。” 这算甚么回答? 柴睢却听得懂,好整以暇歪头看李清赏:“只有矩镇纸好用?” “谢谢你。”李清赏半低着头笑起来,笑得泪眼渐朦胧。 “这个胳膊以前其实也摔伤过,”李清赏示意一下骨裂的左手小臂,右手手背擦眼里泪湿,用语调轻快笑眯眯道:“十三那年,有天给兄长牵马,马出马厩后猛然往前跑起来,我被带倒在地,吓得忘记松开缰绳,被它拖着跑出去一段距离,摔伤了左胳膊和两只手,父亲骂了我。” ——“怎生这样笨,连匹马都牵不住?!”父亲骂她。 ——“为何不撒手,死牵着缰绳它就不跑了?蠢丫头,以后马再跑你当立刻撒手。”兄长斥她。 斥骂过后,父亲扔了几两碎银给她要她自己去包扎,彼时大嫂不在家,兄长给守备军告假半日,带她去医馆处理。 因被马拖行,她两只手尤其掌根全被地上碎石子擦破,右手虎口划了个深口子,碎石子和尘土混在伤口中,血肉模糊,右小臂下多处擦伤,左胳膊干脆被扽脱臼,面对突然跑动的高头大马,当时十三岁的细皮嫩肉小丫头,被拖行如此已算轻伤中的轻伤。 脱臼的胳膊被老郎中捏复位,手上伤口被清洗包扎,回去后她休息了半日,隔天早上去街口买了早饭回来,起早要去衙门当差的父亲虽甚都没说,但却是黑着脸离开,父亲不喜欢吃外面所卖饭菜。 兄长去当差前,让她自己拿碎钱去街上买早饭和午饭吃,并且叮嘱她记得按时煮药吃药。 十三岁的李清赏害怕极了父亲黑着脸不满的样子,于是顾不得手上新伤,照旧做好晚饭等父兄回家。 果然,父亲忙碌整日后回到家,看见家里热饭热菜已做好,虽都是从外面买回来稍做加工的饭菜,但好歹对女儿矜持地点了下头表示满意,兄长虽也心疼她受伤,却是对她讨好父亲之举未有任何反对。 他们兄妹都知道,只有父亲高兴,李清赏才能过得舒坦些,来日父亲为女儿挑选夫家时,也会因女儿贤惠孝顺而更有底气些。 那些年无论是摔伤还是崴脚,亦或伤风卧病,家里洗衣买饭、浆洗缝补等家务,都是她在做,兄长曾主张买两个仆婢回家,父亲宁肯吃着女儿做的难吃的饭菜,也不肯答应买仆婢,只为树立他为官为人清正的形象。 正是因为家里缺不得干活的人,李清赏及笄后想推迟几年嫁人的请求才会被父亲同意。 可是这回摔伤胳膊,柴睢无论在梁园与否,对她的照顾尽皆安排得妥帖,甚至还有很多细微之处,譬如盥洗室里的牙粉盖子只虚盖,脸盆架子上多出条横木方便她单手拧洗脸巾,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可这些事又被套着冠冕堂皇、让人不敢多想的理由,“和光让我照顾你”。 “既然觉着我好,”柴睢掏出手帕递过来,“那你方便帮我听听这几件事不?” 听罢李清赏的倾诉,柴睢没有装模作样站在成·人角度为过往那些伤害的出现找理由,也没站在李清赏平辈人角度去宽慰她,太上既不会在李清赏面前扮演怜悯者的角色,也没有让李清赏在说出多年介怀和委屈后感到自卑或尴尬。 李清赏感觉心里满当当,接过手帕擦泪,鼻音轻轻:“你也委屈么,说来我给你听听。” “是这么个事,”柴睢把凳往后一撤,腾出空间来架起二郎腿,“与我禅位有关,望你听了能下局外人角度给我点建议。” “你说。”其实李清赏好奇太上禅位之事已久,咸亨八年禅位,谜一般的起因经过和结果,恐怕将来正史里所书亦未必是真相。 柴睢开始试图把自己鲜为人知的一面,放到李清赏面前。 咸亨八年春末,雨盛,湖州辖下王召府彝乡中曲山发生山石滑落,引发山中官矿駮神铜矿坍塌,官府上报朝廷死伤失踪共计十一人,且此十一人乃因违抗停工令溜进矿村致使丧命。 王召府衙将调查成书上报湖州知州,知州再报汴京,案情清晰且与巡查御史所报相符,内阁着刑、户二部商定安抚赔偿事宜,矿案至此判定封存。 五月,矿上众多死难者家属不满矿上所给赔偿,聚集发动抗议,官府进行打压,民反抗,官府再打压,直至六月,事情无法再按在王召府境内。 彼时四方先后出现灾情,有人告诉那些死难者家属上面有高官不想让矿难捅到朝廷,并煽动他们上京告御状,消息传着传着就成了暴民作乱。 这些人北上赴京,每到一处则都会遇到当地官府暴//力打击,倘遇当地受灾,灾民见有民官冲突,不由分说加入到抗官大军,“暴民团”逐步扩大,甚至开始主动攻击各地守军,入村入城抢夺,各地灾民听到皇帝挪用赈灾银赈灾粮等传言,纷纷揭竿响应“暴民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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