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些巴结话,该当着母亲面讲。”柴睢抱着她到床边坐下,循循善诱道:“敬华姨母外出回来,我们赶着这个机会过去,让她帮咱们分散去些关注,何乐而不为?” 这些时日李清赏不肯去行宫,无非是不敢见圣太上,趁敬华姨母回来时赶过去行宫,她俩可以躲在姨母身后,不引人注意。 “听着似乎不错,”李清赏反应迟钝问:“可敬华姨母是哪位?” “敬华大长公主么,我姨母,仁宗皇帝和仁贺皇后过继的柴宗亲,年初她回封地祭拜生身父母,好不容易才回来,母亲定然要为姨母接风洗尘,我们可以蹭姨母的宴。” 李清赏若去行宫,圣太上为表示欢迎,无论如何都会设宴款待,柴睢看得出来,李清赏在这方面有些胆怯,自己母亲圣名在外,李清赏惧怕见她老人家。 若有敬华姨母帮忙分散母亲注意力,不叫李清赏成为万众瞩目的存在,那便是好些的。 柴睢不止一次给李清赏解释母亲爱清净,行宫没有禁中和梁园那般热闹,母亲也平易近人,奈何李清赏被圣太上的威仪吓得胆儿突,仿若那日在山亭下听见的笛声,并没有改变李夫子眼里圣太上威仪不可侵犯的形象。 闻笛声而知人的策略失败,柴睢那点小心思算是白费。 “如此想来是好的,”李清赏趴在柴睢肩头把牙一咬,心一横,“这几日也玩够了,收拾东西,去行宫!” 说来北山行宫离石屋并不算远,山道修得平整,走起来并不费劲,待真正看见北山行宫,忐忑一路的李清赏,渐渐觉得其实来行宫并不可怕。 北山行宫非是金碧辉煌、飞檐斗拱、连绵覆压几十里的宏伟建筑,甚至与其说它是行宫,倒不如说是座可供修行的山中俗家庙观。 只是有些奇怪,它门槛很低,连梁园正门亦是门槛及膝高,这里门槛却低得几乎不需要刻意抬脚迈,不符规矩。 行宫正面黄墙朱门,门上石额以隶书刻三字,“北山宫”,字体瞧着有点说不上来的眼熟,李清赏多看了两眼,便听柴睢在旁解释道:“这几个字是我赵大爷所题,好看罢?” 李清赏明白了这眼熟感从何而来:“和你的字有些神似,比你的字要更温和有力。” 柴睢笑起来:“我字习于相父和赵大爷,自是有些相像而不如。” 世人夸咸亨帝写得手好字,金戈铁马作骨架,飘逸洒脱为筋体,有赵筋林骨之风,忘了是何时起,有人开始刻意习太上的字,并为之取名为“太清体”,据说是因柴睢的字,写出了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把柴睢的字掰开揉碎看,便会看见林武相的萧肃,与赵文相的风骨。 说话间二人来到行宫门前,柴睢不疾不徐把兽首环拍响,里面有人应声,片刻,单扇门拉开些许,侍卫一见来者是柴睢,欣喜地大开宫门拾礼拜:“少主来了,少主康安!” “起了,”柴睢牵着李清赏进来,朝侍卫抬下手示意免礼,“可知母亲现下在何处?” 侍卫道:“主人在二堂偏厅,大长公主和厉督总也在。” 柴睢再问清楚姨母是何到的,旋即带李清赏往行宫里面走去。 行宫里处处寂静。 在往来仆婢的无声拾礼中,柴睢低声同李清赏道:“母亲在和姨母一别半载多,说起话时没个把时辰结束不了,我们先到母亲门外露个脸,倘进不去屋,我们便先去找昊儿,如何?” “进不了屋?”李清赏无暇欣赏行宫内部雕梁画栋的精美建筑,紧张得嘴巴发干,“你去见自己娘,还能进不了屋啊!” 一时之间,圣太上的威仪,在小民心里更高几分了。 柴睢轻车熟路往后面二堂去,解释道:“母亲在和姨母说话嘛,我们不好进去打扰,你不要把母亲想象成不苟言笑的旧帝,她也只是位普通人。” 见李清赏紧张情绪仍在,柴睢故意笑腔道:“莫非去岁见我第一面时,也是这样紧张害怕?” “没有,”李清赏脱口而出,“你是忽然归家,我措手不及,没时间紧张,圣太上不一样,那可是圣太上!百代来首位女帝!” 像她这般年纪的人,无不是听着聘帝功业长大,对圣太上的崇敬,几乎到了比肩之于天地神明的地步,再兴之主圣太上在百姓心中的地位,便是如此伟大不可撼动。 柴睢想敢情还是给时间缓冲的错了,晃晃她手:“原来你确实是胆小。” “殿下?”斜前方团圆门后出来位粗布便服的中年女子,四五十岁模样,腰挂制式刀,抱拳拦住太上脚步。 忽然出现陌生人阻拦去路,李清赏下意识想要抽回和柴睢牵在一起的手,非是怕别人发现她二人关系不同,只是不想在别人面前失礼,关键是,她害羞。 “厉督总,”柴睢没让李清赏罢手抽走,点头回应面前人,“门口人说,您在后面和母亲她们说话。” 厉百程行罢礼,左手习惯性握在刀鞘口:“下面有点事需要过去看看,应该很快回来,” 说着看向半躲在柴睢身后的李清赏,“这位便是李小娘子了罢。” 话题聊到自己身上,李清赏没法再装自己不存在,挣开柴睢手出来行个小礼,道:“庆城李门,名清赏,问厉督总好。” 厉百程微笑,颔首回礼:“久闻大名。” 岂敢受年长者如此说法,李清赏客套道:“晚辈才是久闻厉督总大名,今得一见,三生有幸。” 几句吹捧听笑柴睢,厉百程似乎觉得这孩子挺有趣,唇边笑意扩大几分,却然没再过多寒暄,与二人匆匆别开。 “厉督总还挺平易近人。”李清赏被偶遇厉百程的小插曲转移几分紧张,跟在柴睢身旁嘀咕。 柴睢道:“厉百程么,曾任过大望朝禁卫军大统领,母亲隐居后,她继续领着北山的护卫职责,正儿八经的母亲心腹之人,不过方才你也见了,她也是个普通人,并没有三头六臂。” 李清赏知道,她这是在笑话自己胆怯,不由失笑。 至二堂外,等候良久的婢子恭迎上前:“主上有吩咐,少主与李娘子到后直接进屋。” 柴睢于无声中看向李清赏,二人目光相对,敞开的屋门里,依稀传出中年女子的说话声音,柴睢摆头做了个寻问动作。 是否要进去? 李清赏看看柴睢,再看看敞开的二堂偏厅,牵住柴睢手,轻轻点了下头。 二人脚步轻盈进屋,月亮门里面正在说话,柴睢拉李清赏坐在旁边凳子上,朝门外婢子比了个喝水动作,婢子即刻安静地奉来茶两盏。 她们走山路过来,又累又渴,端起茶就喝,彼时月亮门里说话声未停。 那是道略显沙哑的声音,是敬华大长公主柴婳,在给妹妹说回来路上的见闻:“罢·工·游·行得厉害,公门打压得亦是厉害,我们入城那日,正好遇见场官民冲突,事后百程打听得消息,道是冲突中,有公门差役打死了人。” 说到这里,柴婳停顿了一下方又继续道:“为防传讹,百程又亲去访,公门确实打死了二女一男三个庶民,另打伤抓捕大约共两百余人,冲突场面委实惨不忍睹。” 回应柴婳的声音不紧不慢,温柔而充满力量:“龙津既出此事,朝廷为安抚民心,定会采取平息措施,否则便会有更多人站出来反抗,民势不可控,早已非昔日‘可使之由而不可使知之’的情况,暴·力打压并不能打灭那团民火,只会把火打散成无数小星火,散落在各处,照此发展,燎原便在顷刻。” 想来是因为同柴睢相处日久,李清赏熟悉旧帝说话该是怎样的气场,轻易猜测出月亮门里说话的两位,前者是柴睢姨母,后者是柴睢母亲。 圣太上说起话来平静而温雅,与那日清晨半山亭下以笛寄哀的气质全然不同,某个瞬间,李清赏在柴睢和圣太上身上找到了点隐晦的、曾为帝王的相同之处。 月亮门内,柴婳继续道:“怕就是怕在这里,因着身份敏感,我未敢花功夫去详细问查龙津公门情况,当然,我也未必真能查出来甚么,只是听龙津百姓和几些公门胥吏言,整个龙津府已然不姓柴,而姓刘。” “至于这个‘刘’,乃是当局岳丈家的刘,却也并非是国丈刘庭凑的刘,而是其长子刘毕阮的刘,”说到这里,柴婳分析道: “照理说,刘毕阮和我们差不离的年纪,不该会让下面人把他架空成这个样子,鱼肉老家百姓等同叛根,刘氏在思宁县,在龙津府,莫是完全不想待下去了。” 柴聘没答柴婳言,默了默,她朝月亮门外问:“柴睢,这事你甚么看法?” 这厢,柴睢放下茶盏起身至月亮门下,不料李清赏也拘谨地跟着站起来,柴睢无声看她一眼,示意不必害怕,拱了手朝月亮门里回话:“刘氏自己宅门里儿孙斗法,闹大牵扯万民生计,便上升朝廷公门,母亲和姨母不必为之忧心。” 柴聘顺着柴睢视线往旁边移去,可惜被月亮门这挡住:“自然无心过问山外事,然你姨母路过龙津时,遇见了些麻烦。” 敬华大长公主一行轻车简从,至龙津府城后碰巧遇见龙津工民与公门发生冲突,大长公主被抓了监,厉百程到府衙给府台亮明身份亦不得行,花去些钱财才把柴婳带出来。 北山固然不问俗事,不代表谁都可以欺负北山行宫里的人,遇见这些事时,北山必须亮出底线与锋芒,否则岂非谁都可以不把北山放在眼里? 柴睢道:“姨母既归,可以北山行宫名义给大理寺卿王冼去公书一封,言明在龙津之经历,责成大理寺尽快调查详情,给北山回个说法。” 柴婳沉吟道:“当局已知龙津事,此时去书大理寺,作用无非给龙津的火上加把柴,但当局对龙津的态度似乎有些暧昧。” 其实何止是暧昧,柴睢清楚,龙津公门与工民间爆发的对抗愈演愈烈,背后不乏有人推波助澜,柴篌更是乐见其成,甚至能用此来拿捏刘·氏·父·子。 “有此用则足矣,”柴睢两手叠放身前,模样是李清赏未曾见过的乖巧,言语间却也是她没见过的城府深沉,“事牵扯皇族长辈,大理寺发人下县必会上书陈明,并在黎泰殿上与皇帝内阁议,只要王冼把事在黎泰殿上说与文武公卿知,刘庭凑便必须得站出来表个态,敲定之从刘家私事转为朝廷公事,皇帝便包庇纵容不得。” 朝廷至今无人敢把龙津事拿到明面上谈,许多人讳莫如深,借王冼之手逼皇帝柴篌拿出公事公办态度,后续即便刘家能在依律办事上动点手脚,总也会有龙津官员被拉出来当替罪羊,事情无法不了了之,处理结果必得有人站出来,为抗·议·游·行·中被打·死·打·伤的工民承担责任。 李清赏听见这些,只觉柴睢果然好心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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