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下风灯荧惑,圣太上的温柔平静而充满力量,她看着女儿,笑意柔柔:“为娘此生,膝下只你一人,你相父也唯养了你这么一个,何来同胞相残之说?” 当初柴篌过她名下时,她是不答应的,奈何一帮朝臣搬出“名正方能言顺”的说法来,在北山行宫外跪了许久,她不想让自己女儿为难,索性答应下过继柴篌。 撅起小鸭子嘴的人,知母亲之爱何等深厚,不由得红了眼眶,怕被母亲看见,把头垂更低。 “脑门子要砸脚面上了,”见女儿低头,柴聘话语带上隐约笑意与调侃,“让李小娘子看见你哭鼻子,还不笑话你?” 柴睢抽抽鼻子,眼睛酸涩地笑起来:“她才不敢笑话我,她糗事比我更多。” 见女儿情绪稍转,提起李清赏时脸上露出不自觉的笑意,柴聘于毫不显露中怔忡须臾,不再多言方才事,好整以暇道:“打算给李小娘子何名份?人家不嫌弃你愿同你好,咱便万不能委屈了人家。” 感动中的柴睢结结实实被噎了下,自己虽有太上之尊梁王之爵,在外人看来如何如何贵不可攀,在柴篌看来如何不得不除,可在母亲面前,自己的成色或许并不算好。 比如,母亲见过她幼时尿床,并亲手给她更换湿裤和被褥,见过她如何因要求没被满足,就躺在地上同相父撒泼耍无赖,也见过她如何因贪嘴吃撑,捧着肚子在床上打滚叫疼,在母亲眼里,她便单纯只是女儿而已。 柴睢被问住,实话实说,从和李清赏在一起开始,她尚不曾认真考虑过“名份”两个字,只觉得能在一起已是天大的好事。 “是又觉得过日子自己开心最重要,声名之说属实无所谓?”知女莫若母,柴聘一眼看穿女儿心中所想。 柴睢摸摸鼻子:“孩儿仍旧觉得荡荡自然清,却然母亲问得是,此事是孩儿欠缺考虑,日后待有结果,必定第一时间禀报母亲知。” 夜渐深,久不曾招待过客人的柴聘似乎有些疲惫了,摆手打发女儿:“你的事你自己多操心,无需样样禀报,时候不早,赶紧找你的李娘子去罢。” “是,”柴睢拾礼,“母亲早些安置,孩儿告退。” 年轻人走了,直到身影消失在远处的夜色中,柴聘才收回视线,低下头,沉默而反复地捏着自己手心。 她总能从女儿身上,或多或少看见点林祝禺的影子。 阿睢性格不太像她这个母亲,反而更像林祝禺,如同阿睢儿时被她抱的不多,更多时候阿睢是被林祝禺抱在怀里照看,处理政务时,与朝臣议事时,接见九边将帅、甚至是外国使臣时,只要阿睢不撒手,林祝禺皆抱阿睢在怀里。 林祝禺那人,脊背有旧伤,连坐都无法久坐,平时更是连条玉腰带都嫌重不肯扎,抱阿睢时却是可以成晌不撒手。 林祝禺就那么抱着阿睢,亦或放到背上背着,驾到脖子上驮着,也会爬到地上,让阿睢当大马骑着,阿睢在林祝禺百般宠爱下长大,不知不觉间,学去了她相父的许多许多。 柴聘不常见女儿,并非因为不喜欢女儿,她只是无法原谅林祝禺。 她无法原谅,林祝禺就那样干脆利落地离开人世,没有见她最后一面,也没有留给她只言片语,甚至没有留下个能让她祭拜的衣冠冢。 林祝禺死后,其弟林星禺和其友赵长源,遵照林祝禺遗嘱,一把火将遗体及贴身用品烧成灰,由林星禺带离汴京,撒在了国之西南的十万大山里。 武相好狠的心啊,把柴聘的世界占得满满当当,又在她的世界里消失得干干净净。 柴聘的思念越不过万丈幽冥界,可是光阴流转,十几载春去秋回,林祝禺也始终不曾到过她梦里来。 · 柴睢在北山行宫有固定住处,与寻常家户里子女所住的方位相同,她住的院落在行宫东边,一个可谓是缩小版东宫的地方。 “你怎还不睡?”太上进门看见李昊还坐在李清赏对面,故意不满地问。 李昊对太上的质问毫无怯意:“我正陪姑姑看书,倘您早些回来,我不就能早些走?” 说着打了个哈欠,泪眼婆娑,似乎当真困倦。 “不得了,学会顶嘴了。”柴睢走过来顺手弹小孩个脑瓜崩。 李昊举着书按住自己脑袋躲,柴睢哎呦着边寻找空挡准备再弹他,两人看眼又要闹腾起来,李清赏合上手里书问了句:“都还睡不睡?” “姑姑早些歇息,昊儿告退。”李昊跳下罗汉塌夹着书拾礼告退,鞋穿上后,鞋跟不及拔上去,急着回去睡。 “我这就去洗漱,很快就好。”柴睢跟在李昊后面往外走,不小心踩了下小孩的鞋,她自己绊个趔趄,也差点给小孩鞋踩掉。 “柴睢你回来,”身后传来李清赏声音,不紧不慢,“屋里有水能洗漱,不必再往外跑。” 分明是正常说话,柴睢听了莫名有些不知所措,心想,定是母亲冷不丁问的“名份”二字在作祟。 “偷笑个甚么劲?”李清赏准备先睡,朝架子床去时,忽然看见柴睢脸上毫不遮掩的笑。 山里夜深时冷意侵散,与山外的末伏炎热相比仿若不在同个季节里,屋子门窗虚掩,烛光摇曳,柴睢轻叹道:“我们之间没有仇怨,没有敌对,磕绊虽不可避免,但你能同我赌气,我亦能同你吵架,你在,我也在,光是想到这些,我就忍不住高兴。” 李清赏笑得疑惑:“为何忽然生出如此感慨?” 柴睢拿小刷子在嘴里努努,尽量吐字清晰:“母亲说,待山外天气稍微凉快些,她准备去趟西南。” 圣太上自感春秋渐高,倘不赶紧去一趟,她怕自已以后再无机会。 “西南山高路远,去那边做甚么?” “母亲没说,”柴睢眉眼低垂下去,“我猜大约是因为,相父的骨灰撒在西南。” 李清赏想起甚么:“你回来汴京之前,不就是在西南游历?” “是呀,”柴睢再抬眼看过来时,清澈眸子里已没了方才的淡淡哀伤,“西南是个好地方。” 刷干净牙,柴睢又问:“饭也吃了,母亲也见了,你还怕她?” 李清赏身上衣衫薄,冷得钻进被子,只露个脑袋在外面,思量须臾决定实话实说:“圣太上功劳齐天高,是再兴之主,我惧怕拜见,实属正常,不过,我更怕她老人家不同意我们,多谢你没让她老人家知去我们关系。” 她底气不足,声音渐低下去:“我和你之间的差距,我和你家的差距,不是我努努力就能追上,天各有道,人各有途,若圣太上她老人家不同意我们,我不会愤愤不平,柴睢,希望你也能想得开。” 过去只在梁园时,个人感觉还好些,可来到北山行宫,见到柴睢家人与亲族,李清赏愈发能感觉到,那种巨大而深邃的差距。 带桌椅的架子床外没了声音,窸窸窣窣片刻,李清赏正准备探头往外看,柴睢忽然软乎乎粘上来,隔被把她抱住,还没来得及说话,被李清赏隔锦被连踹几脚:“滚下去,裹着被子你要压死我,胳膊动不了了。” 柴睢:“……” 以前那个又甜又软的小娘子呢?怎么动不动就张口骂她滚下去。 柴睢听话地滚下去滚到里侧,不死心,掀被钻进来,还要抱着人黏糊:“我心眼小,看不开也放不下,你要是敢走,我追你到天涯海角,不信试试。” 柴睢身上热腾腾,冷夜里挨上来甚是暖,李清赏没推开她,仅把那只不老实的手掐开,严肃警告:“柴讷之,不要乱动!” 柴睢耍无赖:“我不乱动,那这回换你来?” “滚!”李娘子再次被惹得忍不住骂人,又骂又踹,“三天两头的,你可是敢稍微消停几日?!” 柴睢结结实实挨了几脚,也不嫌疼,坚持不懈再凑上来,模样软糯,说话也软糯:“李清赏李清赏,我也是鼓起好大好大勇气带你来见家人,我怕你停步,亦怕你退缩,更怕你转身离开,但该见的还是要见,我会花尽所有本事来挽留你,可倘若你执意要走,除非你实在厌弃我了,不然对你死缠烂打。” 李清赏没说话,稍稍侧身钻进柴睢怀里。后者回应了紧紧的拥抱,腔子里的那颗心仍旧无法平静。 “听见你心跳了,”李清赏笑了笑,声音闷闷又低低,“你的心事,似乎从没让我知道过。” 柴睢沉默下来,外面那些肮脏卑劣又上不得台面的事,给枕边人知去则何如,不使其知又如何? 片刻后,柴睢回忆道:“十来岁时,有一年过年上,随之母亲谢太傅,在大内午宴上吃醉酒,回家又是翻墙进门,被随之她阿娘赶出了门,谢太傅无处可去,便去了内阁,我听说此事后,特意跑去奉天门看热闹,赶到时,见到谢太傅席地坐在文渊阁外的小池塘边。” “谢卿,”小东宫趴在转角的石围栏上,兴致勃勃冲这边喊话,“大冷天,您坐冷池塘边做甚?” 谢重佛吃醉酒,脸颊酡红,铁不承认自己是醉得摔倒在这里,朝阿睢摆手,使唤道:“坐池塘边自然是看鱼,去,给我找件干净的厚衣裳来。” 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身上,满襟酒气的衣袍并不厚实,被赶出来时没来得及穿御寒外罩。 小东宫眼尖,立马朝不远处招手:“随之,在这里!” 谢随之带了厚厚的大氅,赶来找自己醉酒的母亲,过来后边把大氅给谢重佛往身上盖,边耐心劝道:“您给阿娘服个软认个错,事情不就过去了,何至于大冷天坐在这里吹风?” 说着,她冲这边小东宫道:“阿睢你也别揣着手看热闹,过来帮忙扶一把。” 谢重佛被两个孩子扶起来,裹紧大氅嘴硬哼哼着:“我才不要轻易认错,谁让她成日里只知道忙饭铺事,随之阿睢你们记着,这错肯定是要认,但绝不毫无骨气地轻易认错!” 后来,小东宫听人私下议论说,大家都想不明白,随之阿娘只是个平民出身的普通人,即便经营家小饭铺,朝夕有所营收,却是不知到底哪里来的底气,敢把东阁大学士,兵部尚书,定国公爵谢重佛赶出家门。 阿睢以此问随之,随之想不明白人们怎会有此疑惑,理直气壮解释道:“她们是平等的两口子,又不是上官与下属,更不是贵族与平民,我娘为何不能赶我母亲出门?” · “其实我想过,你答应同我好,是因暂时离不开梁园的庇护,”柴睢心里叹,世人都说仁宗一脉多出情种,可惜自己并非仁宗正统后代,不仁善也不深情,“有时想到这些,我就能无限容忍柴篌,我怕万一他和刘·氏·父子倒台,你没了生存威胁,就会离开梁园,离开我,这就是我所有的心事了。” 她和李清赏之间,所有利用、被利用,试探、被试探,遮挡在了柴睢最先的心动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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