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品已经语无伦次:“是两个绝色的女子赠的!那两个女子不似俗尘中人,倒像是神仙!大夫,那一日我蒙骗了大夫!来我家的不是两个公子,是两个姑娘!” 他又如梦初醒一样握住齐大夫的衣袖:“大夫!大夫!这到底是不是昧昙花!是不是!它能不能救我女儿?它能!对吗?”说到最后,几近疯魔。 昙花花瓣悄然开阖,仿佛是谁平淡地看着凡尘中的一切。 夜明珠忽然觉得,自己理解了齐大夫的目的。 他蒙骗张品,不是为了趁机牟利,是为了给他一个希望。就像纵横一样。 事到如今,兜兜转转,齐大夫会告诉他真相吗? 告诉他,他能提早有个准备接受女子的死。 不告诉他,他能充满期许地与女儿度过女儿不多的余生。 世间事,往往没有对错之分,两难相妨,难以抉择。 此时此刻,夜明珠静静地立在那盏烛灯旁。齐大夫偏过脸去,也看着烛灯,隐去那遮不住的不忍和怜悯。张品不知所措,呆呆地看着跳动的烛火,好像正熊熊灼烧的是他的心。一只飞蛾顺着火扑了过去,又被灯罩挡住。飞蛾停留了须臾,便振翅飞走了。 齐大夫好像在心里做了个艰难的决定,转过身去,温柔地看着张品:“是。张公子,你的女儿喝了用昧昙花作药引的汤药,也许肺痨便会好。张公子,苍天垂怜,令爱命不该绝。” 夜明珠轻轻地闭上双眼。睫毛颤动,犹如春叶迎风。 也许齐大夫也愿意相信,真的有奇迹发生。 齐大夫接过白昙花,道:“张公子,你且稍坐片刻,我去为令爱煎药。” 张品坚持要给齐大夫跪下,齐大夫和两个弟子都拦不住。他一边跪,一边发出哭声,这哭声里却有劫后余生的意味。 夜明珠却知道。没有奇迹。天道如此,谁也无可奈何。只是痛苦换了种温柔的方式到来。 第七折 三日后,迎春花繁,缥碧的天犹如濯洗过的璧玉。 “纵横姐姐,夜明珠姐姐,你们真的要走吗?”小胭脂穿着那件水红春衫,喝了药,脸色好了些。只是还是时不时咳嗽不止,可由于心结解开,眼角眉梢都舒展了许多。 看着小胭脂的欢喜,夜明珠暗暗想,这样也好。还有两个月,她可以好好儿度过这两个月。 “对呀。“纵横捏了捏小胭脂的脸,“姐姐们得走了。你舍不得姐姐?姐姐也舍不得你。可是姐姐还有旁的地方要去呀。” 张品在院中劈柴,远远看过去,他的肩膀那么宽厚。 小胭脂面有泪意:“姐姐……我……姐姐不走好不好。姐姐走了,就没人和小胭脂说话了。” 纵横握了握她的小手:“只要你愿意主动开口,换个地方,总会有友结伴同行。”说到这里,她看了一眼夜明珠,然后笑道,“你看,你的镯子编的那么好看。怎么会没有人喜欢你。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夜明珠颔首:“张姑娘,后会有期。” 小胭脂咬咬唇:“那好吧……姐姐。” 纵横抱了抱小胭脂:“说不定等我们重逢的时候,你都是个大姑娘了。” 小胭脂道:“我……其实,我还想再见见我娘亲。她不知道,她走的时候,我也在。我给她绣了一块帕子。可再也没机会给她了。我很想把帕子送她,不用她抱抱我,也不用她留下来。”小胭脂越说,声音越小。 夜明珠温柔地抚摸小胭脂的鬏鬏:“别想了。以后再也别想这些了。” 张品劈完了木柴,开始烧火,接着有冬瓜肉汤的烟火香味飘出来,好像能酥透半边矮墙。 小胭脂重重地点点头:“我听姐姐的话,我不想了。” 纵横道:“你看,你爹给你做午膳呢。冬瓜汤,想不想喝?你没有娘在身边,但你还有爹一直在身边照顾你呀。无论多难,他都没有放弃过你,你就是他的女儿,是掌上明珠。小胭脂,做人呢,不能总想着自己没有的,要多想想自己已经拥有的。只要你有的,就是恩赐,就该去珍惜。不想总想着缺憾,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凡事儿太过圆满反倒不好。你在你爹身边,无论如何,都是安心的。你看我,从来都没爹没娘,不也过得自在逍遥?” 夜明珠闻言,心中一促。纵横无父无母,那她大概不是飞禽走兽所幻化,应该也和自己一般,是死物所成。 她的原形会是什么呢? 小胭脂也笑了。 这是自她们二人见到这个小姑娘,她第一回发自内心地笑,无忧无虑地笑。 夜明珠暗暗道,又有谁能永远平安喜乐?珍惜这一刻的安稳顺遂,岁月静好,就已经难得了。 小胭脂挥挥手:“姐姐们,再见!以后你们再来,我还给你们编镯子!我还会编柳条镯子和蒲苇镯子!你们要再来啊!”两个人走出许久,小胭脂还在拼命挥手,那一抹水红滴在古道边,像花一样娇艳。任谁见了,也要叹一句,陌上花开,春意盎然。 小胭脂又咳嗽了两声,她已经不去在意了。等到彻底看不见两个神仙姐姐,她才欢快地跑回院子。炊烟袅袅,倦鸟归巢,小炉煨汤,温暖不掩。 “胭脂儿,两位恩人走了?”张品一边盛冬瓜汤,一边说。手上无意识地把瓷碗里的肉全拨进女儿碗里。 “嗯,姐姐走了。”小胭脂点点头。 张品低低说:“爹爹没有本事,什么积蓄都没有。自然也报答不了恩人什么。她们救了你,便是来日要爹爹的命,爹爹也是愿意的。” 小胭脂托着腮在裂开许多纹路的木桌上:“嗯……姐姐们也带走了一样东西的。” 张品抹了一把被热汤熏出来的汗珠,眼睛里满是温厚:“什么?”又把那一碗肉和冬瓜堆得慢慢的汤递给女儿,“不许剩下。” “我做的迎春花镯子呀。” 张品说:“你这痴丫头,只是胡说!” 小胭脂一边吃一边说:“我说真的!” 张品说:“好,是真的。” 小胭脂说:“明天我要去采花染指甲,不过不知道哪种花可以染上,不褪色的那种。这里没有凤仙花吧,别的花不知道行不行。爹爹我有个手帕子要给你,你天天烧瓷弄土,总是出汗,汗巾子都破了,也该有个帕子擦汗。还有,明天能不能不做冬瓜汤,我有很多年没吃鸡蛋羹了,不是今天买了鸡蛋吗,明天就做鸡蛋羹吧!爹爹不会做也没关系。嗯,我还打算去挖点儿荠菜,给自己烙饼子吃,锅我会用。明天你回来看不着我,也别慌,只去北面小林子寻我,我要弄野菜。” 张品笑了笑,满面烟火气:“这痴丫头。” 古道边,柳送春风。 两只妖的步伐都颇为闲适,慢慢地走在这鲜有行人的古道边。已经出了紫赯城,人烟又逐渐稀少,颇有这偌大人间只余这结伴同行的两个妖的意味。 纵横噙在嘴里一叶寄生草,道:“咱们接下来去哪?” 夜明珠轻轻摇了摇头:“不知。不若你我到处走走,走走停停,随缘看停留在何处。” 纵横欣然道:“也好。”她向来喜欢往热闹的地方扎堆儿。可是与夜明珠走在一起,哪怕只有两个妖,哪怕夜明珠清冷寡言,她都觉得甚有意思。 “小胭脂不会猜到,咱们是诓她的吧。”纵横忽然想到这个,牵了牵夜明珠的白缎金丝月影斛碧纹衣袖。 夜明珠凝神:“大概不曾。她觉得你我并非凡人,她猜的不错。可是这三界以内,五行之中,没有谁是无所不能的。” 不约而同地,两只妖的视线都看向了那小胭脂做的迎春花镯子。由于三五日过去,迎春花有些干枯了,鹅黄褪了色,泛着苍白。生老病死,生命更替,这是三界共同遵循的规律,谁也变更不得。 纵横咬了咬青翠的草叶:“对呀。其实我看见她真心笑了,我彼时便觉得,这一番功夫没有白费。啊,怎么来一回人间,我的性子都转了!明明以前我不是这样的。” 夜明珠说:“那你以前是何种模样?”她看着纵横,唇角没有勾起来,可是眉眼就是含着笑意朦胧,仿佛消融了眸中霜雪。 “我也说不清楚,“纵横笑笑,“大概是因为和美人儿走在一起,便格外欢喜,格外欢喜,所以格外热心。” “聒噪。”夜明珠道。可是这苛责的两个字里并没有苛责的意味。 纵横害怕她会打她,提起裙裾便往前走了几步:“我觉得我猜对了。你就是一点都不讨厌我!”她的神情像个得逞的孩童,黑曜石一样的眼眸一直看着夜明珠。 夜明珠也温柔地看着她:“是。我一点都不讨厌你。” 恍然一瞬,天地寂静。 纵横万万没有料到,她会这样说。 夜明珠的性子那么清冷,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纵横心中起伏,好像有一只迷路的小动物在寻找出口,四处逃窜。又好像是春日里生机焕发,一瞬间长成一棵参天之树。 夜明珠神色如常,朱色的唇淡淡抿着。她停下道:“时候不早了,你我便在这里睡一夜罢。” 纵横笑:“好啊。明日再赶路不迟。” 言罢,她随意地躺在巨大的山石上,嘴里还噙着草,闭目养神。夜明珠亦坐过去,调息元气,以适应人间不同于妖界的内泽。谁知刚刚凝神静气,便有人轻笑一声,把她的腿当成枕头。 夜明珠无可奈何,道:“下来。” 纵横这厮还在她腿上蹭了蹭,无赖道:“不,我就不。” 夜明珠的眼神悠过去,十足十的霸道总裁意味。仿佛在说,女人,不要试图激怒我。 可她并没有揍纵横,只是说:“纵横啊纵横,你要脸吗?” 纵横无所谓道:“要脸干什么,还要洗。多麻烦鸭。” ”我收回方才的话,“夜明珠点点头,“我最讨厌的就是你。从来没有那个人,让我这样讨厌过。” 其实夜明珠心里想的是,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你。从来没有那个人,让我记地这样清楚过。 纵横的脸刀枪不入,她扬唇一笑:“在下十分荣幸,多谢美人儿抬爱。” “……”夜明珠终于放弃了挣扎。 半晌,纵横升起琉璃一样的篝火,又变出几只羊腿,就这样烤来吃。十分满足。夜明珠也不知缘故,一个妖,对口腹之欲有如此执着。妖不像人类,用膳可以补充元气,维持精神,所以必不可少。妖吃点喝点什么用都没有,但是可以尝到不同的滋味。 “纵横,你是何物所幻化?”终于,夜明珠问出来这几日的疑惑。 “你猜呀。“纵横挑眉道。手里的羊腿烤成熟红色,羊肉散发出豆蔻一样的椒香。 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案,夜明珠心中有些失望,她这样说,想必就是不愿告知了。也无妨,日后相处的日子久了,她总会露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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