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明珠浑然不在意,信手收了雕冰刀,纤纤玉指破开碧盈盈粽叶,唇边萦过一丝戏谑的笑意,竟执起一块椒香浓郁的肉脯,塞进纵横口中:“莫说了,喧吵。” 纵横却是少有的正经,不再插科打诨,她顺从地咽下肉脯,随即道:“如此一来,我要欠你一百个情了。” 夜明珠又喂了她一片肉:“我自心甘情愿,与你并无牵涉。” 纵横凝视着她,仿佛二人从未相识。 肉脯滋满肉桂,那般的甘美,噙来齿颊生香,纵横却并不曾笑得开怀。 “你一定很疑惑,为何地仙要收去我。我的身份……“ “不。不疑惑。“夜明珠定定道,她的话中神意便是,你若不愿道出,便无需与我说道明了,她又道,“走罢。地仙想必会折回,此地不宜久留,你我走远些。” 纵横抱着她的酒坛子,口中嚼着腊八粳米蒸肉脯,一壁与夜明珠说出,这番鏖战背后的秘密。她的秘密。 这等事纵横自然不会与外人说道,但经过方才之事,夜明珠自然算不得外人,但……也不是内人,是生死之交。且夜明珠为她受这么重的伤,她总归不能不告诉她缘故。 “其实我生来并非妖类。三百年前,我还是九重天上的一壶酒,算个小小的神仙。 ”做神仙一点也不欢喜,戒律宫规千万页,言语行走都要处处留神,没甚滋味。 “于是瑶池华筵之时,我趁着众仙酒过三巡,揣着我的细软小包裹便下界跑路啦。等我的师父广元仙君反应回来,已经来不及了,我已是在妖界过我的快活日子了。 ”你说有不有趣呀,世人总说神仙好,神仙日子定是妙哉乐哉,可我觉得,当神仙一点儿也没趣儿。哪怕我下了界,只是神仙不齿的妖道,我也从不后悔。 “地仙若是把我擒回九重天,自然少不得奖赏。所以他非要把我收了。方才你未至,我便想着,大不了被抓回去,被广元仙君责罚一晌,我便作出个知错的模样。过个几百年,再寻机会逃下妖界。再跑再抓,再抓再跑,哈哈哈哈。“ 山道曲俞,两个妖精一前一后缓缓走着,不到一个时辰,纵横吃完了腊八粳米蒸肉脯,吃两口,说两句,时不时再喂给夜明珠。夜明珠静静听着,心中颇安,朝阳洒下疏疏的暗影,烙在葳蕤草木上。 “纵横。“ “嗯?怎么啦?” “你觉得,人间有趣吗?“ “人间风物别致得很。春有百花冬有雪,夏有凉风秋有月。若无闲事心头挂,便是人间好时节。杏花有粉白的五瓣,石榴花像朱瓶一般,梅花傲雪凌霜,牡丹天香国色。还有槐花,槐花可以做成花泥酥酪,咽下去,无端就觉得咬了春风一口。有一回,我雪夜停留,看着人间几家灯火绚烂,几家灯火阑珊,几家欢喜,几家悲愁,家家有故事,人人有故事,日日有故事,若是留心,随手折一粟尘埃都能说道一段传奇。不说远的,只说小胭脂和她的迎春花,张公子和齐大夫,还有你,为我寻腊八肉脯,为我共战地仙,在这人间一日,比我禁锢在九重天上三百多年都有趣。” 夜明珠蓦然昧出,缘何自己回愿意,随纵横人间云游。她回首,身后的姑娘满襟风尘,眼眸澄澈,仿佛映满人间的每一缕沧海,酒香如旧。 原来,她是个酒妖。 她唇畔还有一痕肉桂酱汁儿,越发衬得红唇饱满香润。 纵横轻笑,随手把手中酒坛轻快地扔给夜明珠,夜明珠接住,仰颈抿了酒液,又道:“还有呢。” “鹤帷国有鹤帷国的山水,仙南国有仙南国的山水,樰寅国有樰寅国的,偃泽国有偃泽国的。美人儿啊,渐渐地,你就会发现,灵谷山川,沧海朔漠,不曾有两处的性情别无二致。且随我一块儿走下去,嗯?” 夜明珠莞尔。淡淡的唇勾起温柔的弧度,眼眸中有纵横的浅笑剪影。 纵横微微失神。她甚少笑,总是冷若冰霜的模样,却不曾想,她若是笑一笑,比方才的腊八粳米蒸肉脯还要香甜甘美。 偃泽国边境,桂子镇。 溪水横陈,鳜鱼鲤鱼鲫鱼你来我往地穿梭在清澈水下。此处与世隔绝,多水多塘,男男女女皆日出而落,日落不息,生为草芥,死为泥尘。 桂子镇里有一个小酒寮,只摆着四方陈旧案几。主人是瞎了一只眼睛的豆腐婆婆,她酿的米酒滋味香稠。 此时此刻,纵横就抱着香稠的米酒,随意地坐在小酒寮里。 豆腐婆婆想是到了耄耋古稀,面容好像是沟壑纵横的一颗黧色核桃,她长着暗黄的雀斑,笑起来的时候,有点儿狰狞,又有点儿可爱。 “婆婆,你的酒真香!“纵横笑道,“都要把我的舌头化了。” 酒寮昏暗,豆腐婆婆一壁酿椒糟,一壁回应道,“姑……多谢姑娘……” 纵横闲言道:“不敢不敢。敢问老人家高寿几何?” 豆腐婆婆的声音微微寂寥,却还是如常道:“到今年惊蛰时节,便八十二咯。老妖精了。” 夜明珠察觉,酒肆中有一口粗陶水缸,缸中有一尾青碧的鲤鱼,鲤鱼摇摆着身子,鱼眼睛甚是温柔。 那厢纵横还在与豆腐婆婆笑谈。夜明珠美目注视着青鲤。指尖轻轻点水,划破涟漪一纹。青鲤鱼蓦然潜入缸底,仿佛见到了天敌,又窜上睡眠,银白如珠的鱼目与夜明珠对视。 夜明珠想,此妖修为尚浅,甘居酒寮的水缸方寸之内,不知是何缘故。 “两位姑娘这般模样儿,老身看着,倒比画上观音还妙。岂不是神仙托生来了?“ 纵横笑道:“哪里是神仙,皆是血肉凡胎罢了。只盼着有福气像老人家,长长久久活到耄老。” 夜明珠静静听着纵横胡诌,执酒抿来,回味酣柔。 豆腐婆婆剥着竹簟上的红菱角,用只余三颗老齿的口应道:“老身不敢老。” 此中真意,纵横并不知。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没人照顾的人,是不敢老的。
第十折 饮罢米酒,纵横和夜明珠走在桂子镇的古道边。一时迎来两个容貌绝世穿着讲究的女子,自然是人人都忍不住看上好几眼。 旌旗四立,镇子不过方寸,却热闹得很。有垂髫稚子抱着吐红舌的黑犬,有满身鱼腥的壮年男人当街杀鱼卖鱼,布衣的姑娘摆好自个儿小小的风筝摊,黄土皮色的老翁赶着一群雪白的山羊。 夜明珠:“那老人家缸中鲤,乃是妖孽。且已修成人形。” 纵横毫不意外,她笑着颔首:“我也发觉了。是妖孽就是罢,你我不也正是。“ 夜明珠望着远处炊烟袅袅,白鹭过江:“却不知是何缘故,已修成人形,却甘居瞎了一只眼睛的老人家的水缸。“ 纵横一壁吃着红馥馥的糖葫芦,吃着吃着,不愿再吃,便随手递给了街边一个顽童:“兴许人家愿意,就待在水缸里,别的地儿都看不上眼。“ 夜明珠道:“兴许。“ “你且看,天要晚了。我还想再回去喝上坛米酒。“纵横笑了,“美人儿,走罢。” 夜明珠道:“明儿再喝。” 纵横提着墨蓝泥金缠枝回纹的百裥裙下了石阶,挽住夜明珠的手:“哎呀,走罢!正好儿看看那青鲤缘何不出水缸。” 酒肆里还有稀疏几个酒客,傍着月华,饮着薄酒,说道着古今典故。豆腐婆婆弯着驼背,忙前忙后,折罢菱角又剥桂圆,递去鹅掌又拿咸豆。 整个小酒寮除了酒客便是这耄耋之年的老妇人,其余空无一人。不见她的丈夫和兄弟,也不见一儿半女。 水缸里的青鲤浮上壁,仿佛在看着什么。 豆腐婆婆方收走木案上几枚铜钱,还未来得及擦桌案,便有另一桌客人唤她:“嘿!菱角吃完了,再上一盘儿,要煮的酥嫩!”豆腐婆婆连忙弯着佝偻的身子过去侍奉,那酒客带着一个黄口小儿,小儿顽劣,塞满红菱角的口中笑嚷着:“老瞎子!老瞎子!看不见,不摔跟头不罢休!今儿摔罢明儿摔,老瞎子!“豆腐婆婆听见了,却浑不在意,笑吟吟端着菱角过去。小儿又拿菱角壳子顽笑地掷豆腐婆婆,酒客随手打了小儿一巴掌。 纵横借着乳白月影看着对坐的夜明珠,她二人知晓豆腐婆婆忙着操持,自取了米酒,并不使唤旁人。夜明珠待纵横取罢酒,将一两银子放在豆腐婆婆的铜钱娄内。 二人皆是妖,不甚辨得出多寡。纵横悄悄问:“够了酒钱不曾?“夜明珠沉思片刻,想着旁的酒客不过留下几个外圆内方的铜钱,这银两却比铜钱要贵重,因压低了声音道,“想是够了。只有多的,不曾有短。”纵横点点头,“那便稳妥了。宁可多了,别少给银子。她老人家渡日不易。” 待二人回到桌上,纵横突发奇想,笑道:“不如你我去与那青鲤妖打个招呼,认识认识,也不枉来此一遭。“ 夜明珠望着青鲤藏身陶缸的角落,许久方道:“随缘罢。“ 纵横又道:“方才我不曾看清楚,那鲤鱼是雌是雄?“ 夜明珠道:“雄鱼。倘若化成人形,便是位公子。“ 纵横与眼前人举杯共酌,闲闲道:“怕不是闻着豆腐婆婆的米酒醇香,便留在这儿不走了?“ “你当皆如你一般。“夜明珠的面容被婵娟月影烙上层皎皎云雪,她淡然如旧,眸中却漾满温柔。 子时,客方去尽。 “二位姑娘……今夜宿在何处?“ “今晚呀,我们打算在此处凑合一夜,睡不睡皆无妨。婆婆且去歇罢!“ “此处不比旁的地界儿,百里难见几个人,二位皆是姑娘,万分小心哪。倘若姑娘不嫌弃这草庐破败,便在此睡一夜,如何?老朽去给姑娘取枕衾。“ “如何敢嫌呢。有方寸容身处,便难得。” “姑娘是何处人氏?如何称呼呢?” “在下纵横,她名唤夜明珠。我们两个都是异乡人,出来游历几年,走到哪儿算是哪儿。“ 烛火幽暗,把夜寐割裂得蛛丝一般。须臾间无人言语,老妪浑浊微弱的心跳声却蓦然分明。夜明珠坐在破败的方凳,甚至摇摇欲坠的砺木不断发出声音,犹如呻.吟。犹如欢笑。犹如风雪。夜明珠蓦然想起,白日里,纵横说过,随手折一粟尘埃都能说道一段传奇。 渐渐地,暗灯线缕蒙昧在老妪的皱纹,彼此彻头彻尾见不得面容,却把游曳在灯火中的尘埃都映得分明。夜明珠蓦然觉得,这些尘埃都浅诉低吟着无边悲苦后的大平静。 纵横却想起小胭脂,那个像迎春花苞一样的小姑娘,偏偏开错了时节,要被冰雪折断花萼。对比她的幼嫩,眼前的老妪如此老态龙钟,岁月不收去,却回以孤独。倒也说不出哪个更可惜。或许世间的苦皆是一味,来来去去,殊途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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