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这个令妖震惊的拥抱并没有持续很久。下一刻,夜明珠的红唇抿了抿,想要把纵横扔出去。奈何纵横已经借着她的玉臂灵巧地支起身子来了,连忙退出几步之遥。 夜明珠看得很清楚,这厮的脸上还带着“我可真是个小机灵鬼儿嘿嘿嘿”的表情。 偏偏纵横还得寸进尺,言语戏谑:“你轻薄于我!你要负责。啊,我还是个小姑娘鸭!你怎么下得去手!你太坏啦!”纵横看着这个美人儿被自己调戏得怒起来,手中凝了凛冽之气在一柄雕梵文的冰刀上,忙往外跑去,一边跑一边笑,“天哪!你不仅调戏我,你还要灭口!你这个妖精坏得很哦。” 夜明珠冷道:“谁对你有非分之想!你闭嘴。” 纵横一边跑,一边利落地抽出酒中剑抵挡夜明珠的攻势,俩人算是笑笑闹闹,谁也没动真功夫。她还不怕死地回头:“你!就是你!你看我貌美如花,生了帕交之情!” 夜明珠自然知道帕交是什么。 其实纵横郎当惯了,这一句只是玩笑。 可是夜明珠心里忽然怒气窜上去。她真的生气了。 夜明珠看了犹在笑的纵横,随后敛眸而去。不再追杀她。 纵横不知道自己哪里有得罪,便拎着酒坛子追过去:“怎么了?你生气了?” 夜明珠一言不发,神色淡漠地往前走。唯一开恩的是没有瞬移而去,这样纵横就真的找不到她了。往常纵横嘴里孟浪,插科打诨,她都不甚在意。这一遭,不知那里戳了她的忌讳。 纵横好言哄道:“我不貌美如花,你!夜明珠美人儿!你最貌美如花!” 夜明珠看她也不看,行走如常。 纵横又道:“你不喜欢帕交啊!那我以后不提了!我发誓!” 夜明珠的身子凝滞了一瞬间,还是不理她。 纵横看问题就出在帕交上:“而且,我我我,我喜欢公的!你虽然美,我对你没有非分之想啊。我知道你方才扶我一把是为了救我,我那不是顽笑吗。别往心里去啊。你别不理我,你别走呀。” 此时此刻,夜明珠回眸了。 她的金色眼眸里带着复杂的情绪,有薄怒,有感伤,甚至还有迷惑。她的唇勾出一个笑来,告诉纵横,这件事儿算是翻篇了。然后有银丝一样的浮光闪耀,夜明珠并没有瞬移而去,而是变成了一颗光芒四射的夜明珠。 原来夜明珠不仅是她的名字。她的原形,也是夜明珠。 纵横把那颗浮在半空中的夜明珠握进掌心,触感寒凉,就像她的肌肤。夜明珠晶莹剔透,浑然无暇。 就在纵横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掌心里的珠子说话了:“我们走吧。” 纵横说:“去小胭脂那里?” 夜明珠:“是。” 后来,纵横每每回忆起这一日,都记得黄昏日落时洒在小胭脂面颊上那些最后的日光。小胭脂穿了一件水红色的松花缎子春衫,灼灼犹如石榴花。这件衣裳很精致,与她前几日穿的黯淡布衣浑然不同。 她抬眼,就看见纵横姐姐,捧着一朵白昙花走来。 白昙花的花瓣舒展着,仿佛是一团白翅蛱蝶聚拢在一起,好像这朵花有生命一般。 小胭脂一时愣住,半晌,方说出话来:“姐姐……你来了。”其实她想说的是,我知道昧昙花寻不到,我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 其实纵横和夜明珠离去的一日里,小胭脂发现自己,虽然有希望可能破灭的疑虑和心焦,亦有愿意善待自己的姐姐远去的空寂。相比死亡,孤独也同样能给小胭脂致命一击。小胭脂以为这两个姐姐再也不回来了。 那么,就再也没有人收下她做的迎春花镯子、再也没有人会用温暖的胸怀抱抱她,再也没有人愿意听她那伴着咳嗽的声音。 从前小胭脂总是想,有一个人来问她,如果拿走你全部的生命,换一年与其他小姑娘一样的日子,斗草捉蝉吃点心,你愿不愿意呀。小胭脂总是纠结一阵,然后暗暗说愿意。可是没有人来问她,这个荒唐的交易也不存在。 小胭脂还会想象,如果那些高墙外饱满地像石榴一样的小姑娘,其中有一个是我,那我会多么欢喜呢。她们一边窃窃私语一边笑,笑声像银铃。她们都有母亲。她们年轻的身体毫无瑕疵。 纵横姐姐笑着摸了摸她的袖口:“怎么小胭脂今天这么美呢。”又把那一朵白昙花,递给她。 小胭脂几乎屏住了呼吸。这花…… 第六折 昧昙花! 我是不是不用死了呀。 我是不是,也可以拥有毫无瑕疵的年轻身体。 “姐……姐……” 她穿着水红春衫,像槐序石榴初展蕊。这件衣裳是有一年她的生辰,爹爹没有多余的银两,用人家烧坏的瓷瓶换来的。这是衣裳是另一个姑娘定好的,却一直不去布行拿,所以掌柜的才肯换。这是小胭脂最好的衣裳,从前她都不肯穿。今日穿起来,是因为,她想着,那两个姐姐可能不回来了,她的命还不知能撑到何时,所以,再不穿,就没有机会穿了。 “这就是昧昙花。“纵横满心温柔地说着谎,“以后,你的日子还很长很长。好好过。” 纵横在心里小小地吐槽了自己一句,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细腻温柔了。这完全不是我啊。 那一颗高冷的夜明珠就揣在她的袖子里,纵横心想,她听见我这么说,不知道是何心情。 三个时辰后。 云雀啁啾,黄鹂细语,倒是一片春光宛转。夜明珠变成人形,坐在地上,纵横却直接躺在地上,头还试图把夜明珠的小腿当枕头。 夜明珠面无表情:“别动了。” 纵横有一搭没一搭地说:“我不枕个东西我睡不舒坦啊。” 夜明珠的玉指轻轻搭在眉骨处:“你又欠揍了是不是。” 纵横连忙离开美人的裙摆:“不是,不是。” 夜明珠这才罢休,神色如常:“张家父女那般欣喜若狂,你怎么不愿意看见,携我出来了。” 纵横想了想,沉吟道:“其实,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做了件有意义的事。如果两个月后,小胭脂还是死了。不,没有如果,她一定会死的。” 夜明珠说:“最后两个月,时间也不是很短。你这样做,会让她满怀希望的离去,而不是在绝望和恐惧里离去。” 纵横:“你寻到张夫人了吗。” 夜明珠语气顿了顿:“寻到了。” “她知不知晓小胭脂的病已经……” 夜明珠低声道:“知晓。” “那她,与你说了什么呢?” 夜明珠叹道:“她不愿意去见张姑娘。她重新嫁了户人家,家境很殷实的样子,想来过得不错。” 纵横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该说什么呢? 这件事里,谁也怪不得。纵横知道,每个狠心的人都有或多或少的苦衷,没有谁一生下来就像当个薄情之人。 纵横又枕上了夜明珠的小腿,这一次她没有说话,兴许是懒得提点了。纵横说:“你觉得,张夫人还爱张姑娘吗?” 夜明珠认真应道:“这个答案,兴许连张夫人都不知道。我却觉得,大概是爱。至于她为何不愿来见张姑娘,也许是不想看着她死去,也许是不愿回忆起这一段绝望的记忆,也许是,她觉得对不住张姑娘。” 纵横眨了眨眼睛:“谁知道呢。” 夜明珠没有说话,只是眼角眉梢透出微微的笑意。 纵横忽然说:“我想,你其实一点都不讨厌我。” 夜明珠:“你要脸吗?” 纵横:“你就说是不是。” 夜明珠:“你真无聊。不是,我见过最难缠的妖僚,就是你。” 夜明珠很难生气。 多年岁月流淌,造就了她总是平和的心性。她总是觉得,世间便是如此,无事可动心,便无事可烦忧。 可是有的时候,纵横的一举一动,就会一下子触怒她。而又有些时候,纵横的一颦一笑,又让她觉得心安。 对纵横的感情,说不清道不明。她觉得,自己当然不讨厌她,却也说不上欣赏。但是就是这个一个了解不深结识不久的女妖,让她发现原来自己也有如此丰富的情绪。 纵横心想,口是心非。不过她也不敢真的把这个美人儿惹毛了,好不容易她默许了自己把她当枕头。就享受着有美人枕头的滋味,一边闭目养神。 医馆中,齐大夫灭了灯烛。他看了看烛台上许多飞蛾灼焦的尸体,叹了口气,吩咐施药的弟子来蒙上灯罩。 弟子应道:“师父,这些白蛾看见火星就扑。咱家的灯罩上了,旁人家的没罩上,这些小东西还免不了一死。何必呢。” 齐大夫笑了:“罩上罢。总是有用的。” 弟子又分拣了一会儿药材,细细嗅着说:“师父,春天里雨少,药也不易霉坏,这茯苓还有香味呢。” 在灯烛映出夜明珠的脸之前,她隐匿了自己的身形。 弟子又说:“楼知府的丈人病好了,要给师父送个匾额呢。说是明日着人抬进来。” 齐大夫还是笑得淡然:“人家既送,我便收下。好歹是心意。你明儿收下来,好生收在库房里。” 弟子疑惑道:“师父您老人家收了那么多匾额,怎么不挂出来啊。” 齐大夫安详地看着罩上灯罩的烛,眸子很是有神:“人哪,都把心意收在心里,哪有摆在外头的。” 又一个弟子进入房中通传:“师父!张公子求见!他说他……他说他寻到昧昙花了!” 齐大夫眉心一皱。 怎么会呢? 当初他开出这一味昧昙花,是为了医他的心,不是为了医他女儿的病。人有个念想,有个希望,才不容易倒下。 终日活在寻寻觅觅里,就没有那么多心思去绝望了。 世间根本没有昧昙花。齐大夫老了,他年轻的时候,师父曾经传授过他很多医术,印象最深的不是什么包治百病的良药,而是有一本书上说,昧为蒙昧不知,遮天蔽日;昙为花中传闻,不得常见。昧昙昧昙,指人世间的执念可由期待代替。 齐大夫担心,张公子像是被人蒙骗了。 张公子闯进来,好像要羽化登仙一样的欢喜,原本浑浊的眼睛睁的大大的:“大夫!大夫!昧昙花!我寻到昧昙花了,我的胭脂!我的胭脂有救了!” 一朵洁白的叠瓣昙花,躺在张品手中。莲花银光绰约,花瓣轻轻舒展,犹如美人衣袖。无一不预示了这花并非凡物。 齐大夫见多识广,一辈子,什么草药没见过,什么花草树木飞鸟虫鱼没研究,却独独没见过,这样的昙花。它的的确确是一朵昙花,只是被摘了下来,还能保持花开的模样。 过了许久,齐大夫方道:“张公子,敢问这花自何处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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