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上最后一方雪嫩的茯苓糕,孤零零躺在碟子里。 “这样的日子我再也过不下去了。对。当时我就是这么跟我爹说的。这是三日前的事儿,今日我收拾细软跑出来,倒也不为和谁赌气。我就是想,为我自己勇敢一回。” 夜明珠也忍不住满目笑意,觉得这姑娘有趣得紧。但她转念又想,殊儿未曾抱着包袱远走,终究还是不曾那般决绝。自然,二十岁的小姑娘,怎么会一分一毫也不怯懦,说跑去都城便跑去都城。 纵横笑道:“哈哈哈哈我不是故意的但是你太有意思啦哈哈哈哈。听你无奈地道来都忍不住想笑哈哈哈哈。”她伏在案上,笑得俯下身子,肩头微微颤动。欢喜难抑的模样。 殊儿咬咬唇,像一只踌躇的春雀。她拿起最后一方茯苓糕,细细嚼来。 小胭脂的过往悲戚哀婉,槐序的执念可惜可叹,秦璱之黄粱梦一波三章,谪匣的秘密更是不忍卒闻。唯独这殊儿姑娘的凌云之志,听起来使二人觉得最是熨帖。 纵横倚在夜明珠肩头,闲闲道:“哎呀,我知道。你想孑然一身远走都城是真,对未卜前路心存踌躇也是真。殊儿,是也不是?” “是。“殊儿干脆地点头,“倘若一走了之,此后便只有餐风饮浪天地颠簸。倘若灰溜溜回去,少不得要嫁给顺阆,一辈子安安稳稳当一个掌柜,年年岁岁打算盘。永远不能为我自己而活。” 纵横微微一笑:“你看,你也清清楚楚。要么自由,要么安稳,这两个只能选一个,没有又自由又安稳的道理。走呢,是累。留呢,是苦——但是苦和累,总要选一个。” 殊儿又静默良久。觉得实在是难以抉择。 其实纵横心里倒是很喜欢这个清清楚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小姑娘。 “其实,我没有痛痛快快儿离开宋佛镇,一是不知道前头有多少辛苦,二是舍不得我爹,我娘,我爷爷,甚至还有顺阆哥哥。 “爷爷他虽然总是逼我吃鱼,吐的时候真的很难受。但我知道,他很疼我。小时候,白生生的鱼肉仔仔细细剔除骨刺,塞进我嘴里,我记得爷爷是满眼希冀。记得很清楚。他把鱼尾和骨刺嚼在嘴里。他不舍得吃鱼肉。爷爷还常常带我去戏台前,听君瓶儿受封女将军的故事,他呀,天天盼着我做个出息的女儿。 “不知不觉地,顺阆哥哥也真的成了我的哥哥。我们算是异父异母的兄妹罢。从小一起长大。很早以前我就把他当做哥哥了。在外头买了什么适口的吃食,我常常带给他一点,让展袖送到他的房里。还有,我不想让他知道,是我送的。不知道为什么。对,我不想嫁给他,但是很想听他唤我一句殊儿妹妹。几年前,我在绸缎庄里睡着了,是他给我随手盖上毯子,那个时候,我就想,也许在他心里,我不只是小姐,还是他的妹妹。 “我娘脾气不甚好。心里不舒坦便常常打我。小时候,我睡起来不稳妥,半夜总是踢走衾被,我娘便整夜整夜不眠不休,半个时辰来瞧我一次。我要是走了,在都城,她定是要担忧得用不得膳。娘的刺绣很精致,我记得她绣在我裙上的棠棣花,我觉得难看,她就一回一回拆丝重绣。她还会给我蒸木樨馅儿的羊羹,碟子上要摆一圈儿新摘的青梅。 “还有我爹。他嘴上嫌我打扮得轻浮,可又总是给我银子,让我去买喜欢的胭脂和首饰。每每有什么新送进来的锦缎,也让我挑中意的拿去做衣裳。我唤小厮裁十八幅的百裥裙,糟蹋名贵的蜀锦三四匹,他知道了,也不说什么。好像不久之前,我爹还很年轻的模样,此时他的背都稍稍弯起来。原来他都五十岁了。他总是说,当真不该年少时忙于生意,而立之年才生下我,倘若是十几岁便有了我,这辈子要多陪伴我十几年。“ 髻上桃瓣珠花被月光耀得明明灭灭,她眸中渐渐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此之一去,便再也不曾有人把我放在心头,当做珍宝一样照顾。也许这便是自由的代价。但我就算是害怕,也还是想试一试。” 纵横抿酒,袖里埋着长长的玄色窄衣,一路蛇行至她臂腕,显得她肤若凝脂。酒似一汪桂魄。“小白,不若你我,赠殊儿姑娘一场‘明日局’?” 第三十一折 明日局? 这是何物?殊儿疑惑不解地抬眸。 夜明珠淡淡回应:“甚好。”目光落在纵横身上。 “姑娘可想知晓,走与不走,所酿成之来日?“ 殊儿抚摸着包袱,颇为朦胧道:“什么?怎生越说越神道了?” 纵横爽朗一笑:“须臾即可。姑娘且——” “啊——“李殊儿只觉得眼前昏昏然移步换景,登时从子夜游转至白昼,澈光刺得她眼眸酸涩。殊儿觉得害怕,怎么了?我这是……到了何处?她们两个竟然不是寻常女子。 眼前……是熟悉的绸缎庄!只是仿佛有嫁娶之典,檐角阑柱皆缠绕满红绸,还坠着几行梅花纹红灯笼。 李殊儿道:“到哪儿了?你俩别是要把我给卖了!”她蹙起黛眉,提裙跑向几个停在绸缎庄前的软轿,仿佛是属于宾客。可她径自穿过了笑语吟吟的宾客——谁都看不见她。 夜明珠:“姑娘安心便是。” 纵横笑得更是开怀,扯住她袂袖:“‘明日局’可现来日之事,你呀,只需仔仔细细看着!”她又笑道,“这是你不曾离开宋佛镇的将来。” 李殊儿这才稍稍定了神儿:“原来如此……你俩,你俩是不是猴子派来的救兵——啊不是,观音派来救我的?!哎!哎!神仙姐姐看我!” 纵横挑眉,揉了揉这小姑娘的额头。 几个宾客彼此寒暄作揖,眉宇间皆是喜盈盈。“哟,这李家绸缎的小千金总算是出阁了!”“吴兄此言差矣,她哪里是出阁啊?明明是娶了夫婿!”“算是给李掌柜娶回家一个名正言顺的儿。”“谁说不是呢。快去罢,莫误了吉时。” 展袖亦穿着桃红撒花锦裙儿,立在石狮前迎客。到底是商户人家,不比旁的官宦殿台讲求礼数。裹着深红纸屑的鞭炮噼噼啪啪响起。 明日局外三人皆不约而同地走入内宅。 顺阆着大红锦袍,顶着金冠。他便是李殊儿要嫁的夫君。如此盛装,倒也显得眉目清俊,温柔敦厚。 李殊儿立在祠堂中央,因嫁的是上门女婿,所以盖头半掩,倒也看得清喜烛淬在她面颊上的光芒。凤冠霞帔,翠钿鸳裙。那一刻,李殊儿觉得这些华美都是陪葬。陪葬给一部分死去的殊儿,陪葬给枕上诗赋,陪葬给屏上舞步。她唇抿丹砂,显得眉眼里的哀怨不甘也是富丽堂皇。 娘亲笑得欢喜,伸手给她理顺凤冠垂下的珍珠流苏。 “往后啊,可不许再唤顺阆哥哥了,得唤夫君。殊儿,记住了?” 李殊儿纹丝不动,一言不发。 娘亲又道:“还有,出了阁便是大姑娘了,可不许再惹爹娘生气了,知道吗。哎,我家殊儿真美……” 李殊儿轻轻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嫁给鹿蹊。” 娘亲如何不知她终究是意难平,连忙握住她:“不许再说了。走,拜堂的时辰要到了。”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掌柜、夫人、宾客、丫鬟、小厮,所有人都是那样满意。 除了李殊儿和李顺阆。 二人皆是朱红华服包裹着冷漠的年轻的心。 夫妻对拜时,顺阆动了动薄唇,轻吐两个字。 小姐…… 李殊儿直起身子时,她伸手拨下四角坠翡翠玉如意的红盖头。肩头微微颤动。她哭了。 绸缎遮挡住人间,李殊儿痛痛快快地落泪,水泽化开精心描绘的胭脂,残痕烙在眼角。很少有二十岁的年轻姑娘这样悲哭。她知道,此后,鹿蹊与自己,永永远远写不出一折带着脂粉香的折子戏,他于自己只能是年少时枕衾上的诗赋、是花龄的痴心妄想。 李殊儿哭到唇齿都在打战。从无声呜咽,渐渐地像受伤的小兽一样哭出声来。 两个丫鬟端着飨待宾客的琥珀核桃酥,一壁窃窃私语。 “小姐怎么哭了呢。“ “小姐好像,好像不中意姑爷。“ “可又能怎么办呢?姑爷是从小养给她的……” 礼成。 凤冠上流苏微微遮挡她的泪眼。洞房便设在她的闺阁。原来那粉霞红藕色的床帐,此番被换做正红鸳鸯。她第一回觉得鸳鸯如此刺目。镜前的殊儿一袭华服,若是从前,穿上这样好看的衣裳,她是要跳个舞的,哪怕没有人看见,舞给朝阳星月也无妨。那都是从前了。 “小姐……“ 殊儿偏过身子,不想他看见她泪眼婆娑。勉强道:“顺阆哥哥?坐呀。”她既心疼自己,又心疼他。她也知道他对她并无鹣鲽之情。或许他从未思忖过鹣鲽不鹣鲽,他娶她只是个选择。 李顺阆还是看见殊儿的黯然销魂。 殊儿连忙道:“对不住,对不住。我不是……我不是对你——你知道的。莫要多想,我不哭了,不哭的……我并未不中意你,我——”可她越是信誓旦旦,越是泪如珠线。殊儿知道,顺阆见她如此,定是要窘迫。 龙凤烛相对而燃,灯花响出一声。 顺阆亦是不知所措,许久,方小心翼翼地给她一方雪白的绢帕,温柔道:“给。擦一擦罢。” 殊儿接过去,将眼角的朱砂抿在上头,浓墨重彩皆是她的伤心。夜深。乱风吹起鸳鸯帐,吹起她的凤冠,吹起他的玄红发带,殊儿忽然觉得。此时此刻,也许是她一辈子最难受的滋味。无能无力,随波逐流。 “顺阆哥哥,你坐下罢。以后这儿也是你的卧房了。“ “小姐,我——” “莫再唤我小姐了。“殊儿万念俱灰,启唇道,“我不是不满意你。真的。我知道,你见我流泪,心里定是难受。对不住的。我不想你难受。” 顺阆道:“是我对不住……小姐。”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两个人一个斜倚榻侧,一个立在灯前,世人皆道洞房花烛夜一刻值千金,他们觉得荒唐的紧。他和她都没有法子。 当夜,顺阆睡在锦榻上,殊儿另眠于高床。倒也安稳。天明了照面,以礼相待。他们觉得如此便甚妥帖。毕竟往日饮食起坐在一处,连肌肤相触都甚少,此时却要同榻而眠,自然不适应。三日后,顺阆如常睡在锦榻上,正神魂昏昏看着素纱的账目,殊儿提着一盏风灯走来,道:“走,去榻上睡罢。”顺阆只是推辞。殊儿见如何也说不动他,索性搁下灯,钻进他的锦被,萦绕着青年男子陌生的息泽。殊儿又觉得有些悲凉,她掩饰地笑笑:“你不去,我可不走了。”心里一丝一毫也没有芙蓉帐暖度春宵的旖旎。原来无意便是无意。 那一夜,她和他圆了房。两个人都如例行公事,他动作拘谨,她意兴阑珊。殊儿知道,他与她圆房,并不因为她是李殊儿,是因为她是小姐。而换了另一个男子,她亦会如此相待。余韵消散后,殊儿半阖眼眸,“多谢。”他躺在她身边,看着她,却一言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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