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街女子皆心驰神荡,不能自持。唯有纵横并不曾有迷恋之色,她随口道:“哎,掌柜,这是谁啊。” 掌柜是个男子,亦是笑得羞红了脸:“这,姑娘,你连他都不认得?” 纵横仰颈饮杏醅酒,道:“我是外头来的,那里就认得。” 掌柜觉得不可思议:“你你你……你竟然对鹿公子的美色无动于衷?” 纵横无所谓道:“我是个帕交。对男的没兴趣。” 掌柜:“……” 纵横潇洒地绾了绾马尾,又道:“再来一坛。” 掌柜忙着欣赏隽秀公子,哪里顾得上她。 纵横:“哎,都走过去小半个时辰了。还没回过神来?” 掌柜的这才给纵横打了酒,一壁意犹未尽道:“此乃鹿蹊公子,廿九年中得探花,入翰林供奉,已官至三品。” 纵横寻了个八仙桌坐下,又要了份儿鲜荔枝。她剥着荔枝,颔首:“原来如此。“ 掌柜的讲起鹿蹊来便行云流水滔滔不绝:“姑娘你是不知道,鹿蹊公子写过上前首诗,字字珠玑……圣上看了都说天纵英才!你说怎么会有人容色与才华皆是无可挑剔呢,可当真是神仙托生的!他呀——“ 纵横微笑:“敢问,掌柜可是看上他了?“ 掌柜倚着门,笑道:“难说。这等神仙,女子动心,男子便动不得心了?“ 纵横将坛中酒一饮而尽,几步踏出酒肆,道一句告辞便无影无踪。她想,这公子确是举世无双,可我家娘子,更是风华绝代。 庙内空无一人,凤檀冕香却隐隐约约。纵横一踏入墀槛,佛前的夜明珠蓦然化作美人。 “去吃了什么酒?” 纵横抱臂而笑,左眼角下一颗泪痣显得她越发妩媚。 “你猜。“ 夜明珠行云流水扣住她的腰,吻过去,她嗓音微微沙哑:“那我便尝一尝。” 三月后。 纵横和夜明珠边走边游山玩水,不知不觉行至一方甚为偏僻的小镇子,名唤宋佛镇。 宋佛镇却有两样天下皆知——一是绸缎,二是茯苓糕。 酒楼内,夜明珠看着窗外霜叶红于二月花,自斟自饮一盏淡酒。茯苓糕四四方方,颜色欺霜赛雪,煞是好看。 纵横笑道:“九千年。你在这人间整整九千年……” “九千年又如何,俯仰间罢了。“夜明珠又给自己续上酒。 茯苓糕浓香醇厚。 忽有个小姑娘端着一碟糕点走过来,双十年华的模样,明眸皓齿,面颊圆润。倒甚是讨喜。姑娘盘髻正中,其余青丝垂至腰际,缀几只藕粉琉璃五瓣桃珠花。身上着鹅黄锦缎百裥裙,腕间一对玺红玉镯。 倒像个殷实人家的千金小姐。 姑娘笑道:“劳烦二位姑娘,眼下不曾有空席,在下可否在此小坐片刻?“ 纵横素来随和,伸手给姑娘移出春凳:“有什么不可的呢。姑娘请坐。“ 姑娘道了谢,将她的茯苓糕放在二人对面,落座。这时,夜明珠才发觉,这宋佛镇的姑娘臂弯还挽着包袱。不知是从何处来,或是要到何处去。 “在下纵横,纵横九州那个纵横。她呀,她叫小白。“ 夜明珠冷冷看了一眼笑吟吟的纵横。 “在下李殊儿。殊途同归的殊。” 夜明珠递给殊儿一盏酒,眉眼清冷:“殊儿姑娘,在下夜明珠。莫听她浑说。” 殊儿温柔笑了笑。一壁拿起茯苓糕细细品尝,一壁看着窗外红叶,钝圆的一双杏眼里不知隐着什么思绪。 纵横随口道:“姑娘带着包袱,是从何处来?” 殊儿道:“我便是这宋佛镇上的女儿。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 原来,她是要往别处州府远去。 “敢问姑娘此去何处?“ “凤翎城。” 凤翎城乃鹤帷国都城。 夜明珠撩了撩自己额前霜发:“姑娘一人独行?” “是。我一个人也能走。“ 闻言,夜明珠和纵横相视一笑,觉得这殊儿姑娘身上,想是亦有一桩悲欢离合。 “这大概是我最后一遭尝故里的茯苓糕了。”殊儿笑笑,眼中有希冀、有期盼、有纠结、有不舍。“与二位同席,算是有缘。” 殊儿的琵琶袖中有一方精致的胭脂匣,红木螺钿镶嵌雪白的菱贝。纵横暗叹,殊儿姑娘定当出自宋佛镇的殷实之家。启开来,还带着小小的铜镜。她看了看镜中的自己,随后探指触碰水红的香缙胭脂,妥帖地补在自己唇上。 天□□晚,莲花储漏,云雾黛山。 殊儿沉吟片刻,随后抱起包袱,离席。 夜明珠抬眸,缓缓问道:“却不知姑娘缘何要去凤翎城?” 殊儿回首,暗夜沉寂,偏偏她眼眸明若星辰。随手将包袱放在只余残酒冷炙的案席上,月盘上霜叶,广寒有红影。 空寂无人的酒肆,多适合与素昧平生的异乡人说一说故事。 殊儿道:“我一定要去。” 殊儿今年正好双十。当真是一辈子最好的年华。 她常常枕着廿九年探花鹿蹊的诗词入眠,醒来时,春日满枕花香,仿佛杏花桃花杜鹃花一并开在她衾枕里头,缝来的丝线都是玉兰花枝。夏日里颇有番石榴和杨梅的甘甜滋味,她一想到鹿蹊这两个字,舌尖都受用得紧。秋时霜叶露华风浓,抬眼便忆及诗词里的秋声九韵,字字入梦成风月。冬日里,宋佛镇多风雪,她枕着韵脚入眠,凤翎城洗砚池里他的墨梅便开在心间。 其实她一遭也不曾见过他。 虽然她读过无数次他的诗词,用目光和指尖描摹过无数次他的丹青。 他远在国都,她偏居僻镇。 绸缎庄中,殊儿用一阙词集遮住面颊,小睡了一个时辰。醒来时,案前的年轻公子正一丝不苟地算账,一袭素淡浅灰鹤氅,眉目端正,身材修长。 “小姐,已至午时。方才夫人着人来催你用膳去,都催了三趟。”年轻公子温柔道,却并不看她,目光落在绸缎账册上。 殊儿揉揉额头,随口道:“多谢。” 他名唤李顺阆。 幼时无父无母,流落街头。被殊儿的爹娘收养,养在膝下像半个儿子。李掌柜自小教他算盘数筹,顺阆倒也聪慧乖巧,一点即透。如此便常年在案上算账。 实则宋佛镇上的人皆知晓,殊儿的爹娘收养他是为何。自然是为了来日有个知根知底的上门女婿。殊儿若是外嫁,保不齐夫婿待她如何,用计侵占了绸缎庄也未可知。倒不如将顺阆养大,来日成了女婿,对殊儿百依百顺,诞下的子嗣还是姓李。 殊儿知道,爹娘是要她嫁给顺阆哥哥的。或者说,是顺阆哥哥嫁给她。 可她心心念念的是鹿蹊。 用膳时,娘亲安排顺阆坐在殊儿旁侧。殊儿心里一字一字体味着鹿蹊的诗,口中嚼着云腿春卷儿。 顺阆给自己斟鸡汤时,顺手给殊儿一盏。 殊儿道:“多谢。”还是万年不变的多谢。 李掌柜搁下椒酒,淡淡道:“你看你顺阆哥哥待你多好,他又心细,往后照顾你一辈子,爹和娘岂不安心。” 殊儿道:“这样不太好。” 娘亲侧目看她:“为何?” 殊儿咬咬唇:“因为,我喜欢鹿蹊。名满天下的那个鹿蹊。我要嫁的是鹿蹊。” 第二十九折 顺阆自然知晓殊儿的心思,她欢喜鹿蹊,满心都是鹿蹊。如此,他便有些庆幸。 李家掌柜和夫人对他有恩,理所应当地,他该照顾小姐一辈子。可是对殊儿,莫说倾慕,便是兄妹之情也不曾名副其实。 唯独幼时,二人常常在一起玩耍。她唤他顺阆哥哥,他唤她小姐。两个人之间有淡淡的鸿沟,看似不露痕迹,实则不可逾越。虽说掌柜和夫人总是说,你和殊儿一样,唤她殊儿妹妹便是。他一笑置之。 历尽世态炎凉,顺阆已成待人接物无处不妥帖之人。 殊儿并不像寻常千金一般娇憨任性,她待人总是有些疏离。待他素来也是妥帖。见爹娘给自己什么,糕点、玩物、绸缎衣裳,她有的,顺阆也有。幼时不懂事,殊儿还哭闹:他又不是我亲哥哥!凭甚么分给他!每每此时顺阆便一声不响地把东西送到掌柜和夫人房里。见殊儿如此,掌柜和夫人总是给她好一顿打。还骂她,往后必得把顺阆当亲哥哥。 后来,殊儿七八岁的时候,她便觉得理所应当了。到底也想明白了:爹娘如此,是为了在顺阆哥哥心里债台高筑。要他一辈子为绸缎庄效力。要他一辈子顺着自己。甚至有些心疼顺阆。 顺阆低头剥着黄蟹,恭顺递给父亲一只,再递给母亲一只,然后是她,最后才是自己。他什么都做得无可挑剔。娘便夸他,“我儿孝顺!且比你整日做梦强上百倍。” 殊儿笑笑:“对对对。比我强百倍。” 入夜,殊儿边挑灯夜读《孽海记》,看得起劲,便吩咐丫鬟去买了两份儿虾仁粉丝蒸饺。看到小尼姑小和尚私自逃出佛门,天真活泼不守戒律清规时,不禁莞尔。 不知不觉已二更,顺阆还在查账。 “顺阆哥哥,且吃点儿宵夜再看不妨。“殊儿顺手给他一笼蒸饺。 顺阆取过去,依依不舍将饱蘸朱砂的云毫搁在梨木笔架上,径自走过去,对坐在殊儿前头。“谢过小姐。” 殊儿托腮,暗暗魂游天外,他和她,到底是什么干系? 若说是兄妹,却并无血缘。他不曾将她当做妹妹,她也不曾把他当做兄长。 若说是未婚夫妻。二人心知肚明,彼此无意。 若说是小姐和账房。偏又日日同席用膳。 她用雕筷将一只虾仁饺送入自己口中,那盏口尺寸的虾仁浸满金菇汤汁,鲜得很。 殊儿阖上《孽海记》,随口道:“爷爷又骗我吃鱼了。” 顺阆低眉问道:“你可还好?” “好,好得很。我吐了三个时辰。十多年了,他还没放弃!怕了怕了。“ 殊儿的爷爷向来坚信,顿顿吃鱼,可强身健体、滋补脾胃、甚至有利于耳聪目明。他不仅自己吃,掌柜幼时还要掌柜吃。此时风水轮流转,轮到了殊儿。 奈何殊儿闻不得鱼的腥膻,虾蟹蚌贝倒无妨。只是一接触鱼,无论生熟,总要呕上半日。 殊儿三岁时,爷爷把她抱在怀里,一壁温柔念着“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又让殊儿也跟着念,“父母呼……应……勿……“。一壁把白鲢鱼肉仔仔细细剔出来,送进殊儿的小嘴里。 殊儿便哭起来,挥舞着双臂挣扎,先是把鱼肉吐出来,又把晌午饮的甜羊乳也悉数呕出,沾染了前襟麒麟纹银红小锦袄。 爷爷怔住,竟然又仔细剔开一片鱼肉,哄道:“别哭,别哭,来,殊儿听话,再尝一口。这一回直接咽下去,别留滋味。“又送到殊儿嘴里,“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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