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年,激情逐渐褪去,就像每一对相处太久的情侣那样,我们吃饭不再有说不完的话,出门约会,一间咖啡店坐一下午,也只是在对着玩手机。 分享欲在一声声“哦”和一次次“你到底有没有在听”中,消失殆尽。 我们能记得对方的喜好,能在每个节日互送礼物,也能大大方方地对身边人介绍,你看,这是我女友。 但介绍完,相视笑过,面对好友的揶揄和夸奖,陆晴会咂咂嘴,说,也就那样吧。 我也会一笑置之,觉得不必再秀许多,跳过这个话题吧。 沟通的减少,必然导致争吵增多。 陆晴生气的理由逐渐从“你到底懂不懂我”变成了“你怎么能不懂我”。 疑问句变成反问句,只是几个字与语气的变化,但于我而言,却是情感上的变化。 三年的相处,我们度过热恋期,平淡期,磨合期,我该懂得她的点点滴滴,陆晴是这么想的。 但怎么可能? 于是我问她,你不说,我怎么能懂。 这种时候,陆晴会先瞪大眼,仿佛不可置信的模样看我许久,直到眼皮重新耷拉回去,微张的嘴唇合拢。 然后她平淡地,失望地推开我,说,没什么好说的。 没什么好说的。 六个字,六把小刀,静悄悄地插进心脏,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然后我们分手了,仅仅因为一次静默的争吵,和一句打着分手幌子的求哄。 那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晚,三月的温度还能把人冻得起一身鸡皮疙瘩。 我因为进修,出了五天差,下飞机的第一时间没有看见接机的陆晴,便以为她是堵车,于是给她发消息,问还有多久到。 迟迟没有回复,又等二十分钟,才拨通第一个电话。 电话那头很吵,混响鼓点乐声吵闹声混成一团冲击鼓膜,大约等了半分钟,陆晴应是换了个地方,噪音减弱,我才顺利听到她的声音。 陆晴问,怎么了? 她问我怎么了,嗓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不该发生。 我站在空荡荡的机场大楼,开始猛翻聊天记录,怀疑是不是我跟她说错了班机时间。 然而没有。 长久的沉默,陆晴大概是察觉到不对,终于反应过来了。 她又问,你到了? 还是三个字,真是惜字如金。 最后我什么也没说,直接挂断电话,关机,打车回家。 家里黑漆漆的,推开门没有一点生气,我突然觉得,还是该养条小猫小狗,至少会摇着尾巴过来迎接我。 我将行李收拾完,去浴室洗澡,吹干头发,再慢悠悠泡上一碗泡面,点开电视剧,刚吃第一口,陆晴回来了。 她进门连鞋也没换,先一步冲到我面前。 为什么关机?她问。 我没搭理,想吃第二口,叉子被打飞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她又问。 我抬眼看她,上下打量,笑了,“裙子很好看,妆也好看。” 陆晴的怒火像被按下静止键,圆溜溜的眼睛开始布满疑惑,甚而恐慌。 她大概认为我会气疯,会破口大骂,默了会儿,迟疑地看一眼我面前的泡面,“你没吃饭?” 我点头,说,飞机餐不好吃。 “那吃什么泡面,我给你点个外卖。”陆晴掏出手机,我看见了她发抖的手。 “都一点了,配送费贵。”我说。 “贵就贵!”陆晴突然又炸了,挥开我伸过去的手,“我给你点,不用你花钱。” 她吼完,便紧盯着手机屏幕,手指划拉划拉的,也不晓得是冷的还是太用力,整个人都发起抖来。 陆晴的脑门上全是汗,碎发贴在额角,湿乎乎的。 我注视着她,静静感受难过的时长,足以把一碗面泡软,泡胀,最后冷下去,重新变硬。 我的心肠也跟着变硬,我说,陆晴,我不想跟你在一起了。 一点到六点,陆晴从一开始歇斯底里的生气,质问我,放狠话,到解释,乞求原谅。 精致的妆被她哭花,小礼裙也破了个口。然后陆晴去卸妆,换衣服,重新过来抱我,问我,你是不是就是想我哄哄你,姜老师,我错了,好不好嘛。 我承认,我想说好,我原谅你,陆晴我们还在一起。 但夜晚总能催发人心中的最隐秘的角落,滋生数之不尽的小心思,我发现,陆晴好像一直是这样。 或许这件事可以用沟通不到位来解释,但不可否认的是,陆晴确确实实是永远把自己放在第一位的人。 就像她忘记来接我的理由也懒得编一编,直截了当一个忘了,再加一句,今晚的活动很重要不能缺席,就草草揭过。 更多的是,她认为我该理解她,体谅她,毕竟一次事关她能不能晋升的活动晚会,怎么着也比接我回家重要。 她甚至觉得我不懂事,最后用哄小孩的语气跟我讲,姜老师,别这样啦,乖好不好。 好个屁。 一个蜻蜓点水,点到即止的吻,什么也代表不了。 尽管我真的确实还喜欢陆晴,再次见面时,那种熟悉的感觉直接占据了我整个大脑,像是延续一段未完成的音乐,仅仅是再次回忆编曲的过程,就无法自拔了。 但我不认为我们还会在一起,还能在一起。 我无法忍受陆晴事事不以我为先的做派,陆晴大概也不能接受和甩了自己的人再在一起。 所以那晚过后,我们都很默契地没提这件事,一切回归正轨。 三月初,舞台剧首演的日子快到了,所幸是在周末,连演两场,陆晴给了我两张票,说哪天都行。 我回复她好的。 过一个小时,她回,不来也行。 一句给自己留退路的话,也托住了她的自尊,我发笑,但存心逗她,就又回好的。 这次陆晴没回,一句是留退路,两句就有点像期待嘱咐了,对于这个度,她倒是把握得很好。 演出在晚上七点,一百二十三分钟,我事先定好花,又去理了个发,准备精精神神地去看,完了再庆祝陆晴演出顺利,顺便吃个夜宵什么的。 吃什么我也选好了,小南街新开家西餐厅,评分高环境好,很适合陆晴。 但世事永远难料,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一通电话,改变了我的目的地。 打电话的是我素未谋面的姑妈。 我叫姜卓,父亲叫姜国邦,母亲叫赵丽花。 在很小的时候,我住在乡下隔壁吴姥姥家,而我的父母亲外出打工,一两年回来一次,简而言之,我是个留守儿童。 带我的吴姥姥不是亲姥姥,只是因为她无儿无女无老伴,到老只能给别人带孩子才赚点柴米油盐钱。 她很刻薄,说起话来也尖酸,最喜欢坐村口老槐树下端个簸箕一边理菜,一边骂街,所以我不喜欢她。 五岁那年,吴姥姥死了,被那棵老槐树掉下来的树枝砸死的,有人说是村里请人来给老槐树修剪树枝埋下的隐患。 也有人说,是她骂了太多,老槐树听不下去,才砸死了她。 但不管怎么说,没人管我吃喝了。 姜国邦和赵丽花在我连着饿了三天后匆匆赶回来,他们看着我叹气,眉毛眼睛皱成一团,最后姜国邦一咬牙,说多我也就多张嘴,大不了读完小学就出去打工。 我跟着他们去了城里,本以为好日子要来了,结果刚读完小学,姜国邦出轨,赵丽花头也不回地离开。 我成了拖油瓶,成了姜国邦新家庭里多余的那个。 说来也对,五岁前我们都没见过几面,哪里能奢求姜国邦对我有感情,又怎么敢乞求赵丽花把我一块带走。 所幸姜国邦良心未泯,读书上学的钱他还是会出,至于赵丽花,从她走后,我再也没见过她。 成年后,我没再管姜国邦要钱,也没再回去过,整整十二年,没有一通电话,我差点要忘了还有这么个爹。
第77章 心舞(12) 接完姑妈的电话,我改了导航,往三百多公里外的雾市去,那是姜国邦刚组建新家庭时买的房子。 真是念旧,这么多年还住那儿。 途中加了一次油,到的时候刚好晚上十点,我把车停楼下,踩着冷硬的楼梯往上,声控灯坏了,幸而这样的老小区楼道不封窗,月光照进来不至于抹黑看不着路。 敲门,来人开门,一进去,就被腐化的老人味儿扑了个满面,混合着不新鲜饭菜的潲水味,还夹杂了点尿骚气。 我没忍住皱了皱鼻子。 姑妈领着我进里卧,木头床上躺了个老人,周围围了男女老少六个,都是生面孔,也都面如土色,一副马上要哭出来的模样。 姑妈推我一把,叫我过去跟我爸说说话,我愣怔许久,终是没迈出一步,只跟床上的老人对视。 老人眼球浑浊,两颊凹陷,头发花白,无法跟记忆中的姜国邦联系起来,太陌生了,陌生得像这辈子第一次见。 我呆站了得有十分钟吧,眼看着老人浑浊的眼珠变透明,变浅,呼吸平缓,最后再也听不见。 姜国邦死了,眼皮到最后也没合上,两只眼珠子朝着我的方向,再也不动。 听觉被悲哭声充斥,那些个男女老少或真情或假意地抹起泪来。 我又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了,上一次还是看见姜国邦把那个女人带回来要我喊她妈的时候。 那时候的姜国邦寸头方脸,精神得不行,怎么现在,就躺在床上再无声息了呢。 太陌生了。 第二日守灵,第三日葬礼,来的人不多,刚好能坐满三桌,但我都不认识。 除了一个人,她穿着黑色的长裙,提了个小小的包,站得远,望着我。 我放下盘子,走过去,在她面前站定,良久良久,“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能不来?” 不是“我怎么不能来”,而是“我怎么能不来”。 我看着陆晴,没由来地鼻头一酸,刚红了眼眶,她就移开视线,低头掏包,递了个东西过来,“白包,拿着。” 鼓鼓囊囊的信封塞进怀里,我下意识往回推,“不用,不用,你又不是我爸什么人,没必要给。” 陆晴挑了挑眉,“怎么不是?” 怎么是? 我愣住,一时摸不准她什么意思,思忖再三,把信封揣进兜里,勾下头,“谢谢。” 半会儿,“好。” 我再次愣住,迟疑抬头盯她,“什么?” 陆晴把包包拉链拉上,“你说谢谢,我不想说不用谢不客气,但总也不能不回答你,就说个好。” 怎么奇奇怪怪的。我上下打量着她,抿唇不语。 有人来叫吃饭,我应了声好,带着陆晴往最边上一桌走,吃饭中途有人问这是谁,陆晴皆好脾气笑笑,回答是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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