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世芳心中一动,这女子倒是让她想起了江潮生,一样的云霞在外,利刃在心。 青石路上,端坐的剑修不知何时睁开了眼,震惊地抬头看着那女子,嘴唇蠕动一阵,最终低头把目光投向了闻世芳,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无声地做了几个口型,大概是:“前辈莫怪,她有时脑子不太好。” 青衣人一笑,拾起花,抬脚上楼,“这花还是更配你一些。” 红衣女子挑了挑眉,开开心心地把它摆在了桌上,黑白分明的眼睛轻轻盯着闻世芳,开口道:“晚辈倪蔚,刚刚叫了一壶鹤归,不知是否合前辈心意?” 云栖山上有田有水,田是灵田,水是鹤溪,产的酒就叫鹤归,素来是正儿八经的倪家特产了,从前也有人带过几壶给她。 青衣人点点头,眼神停留在对面人繁复的耳坠子上,似是被光晃了神。 倪蔚轻轻缓缓地开口:“恕我冒昧,前辈是刚到云栖吧?” “鹤归。”跑堂的也是金纹白袍的倪家修士,惜字如金,来去匆匆。 倪蔚摆开两只白瓷酒盅,一一倒上,给闻世芳递上一杯,“三百年的鹤归,向来是酒坊珍藏,平日里点不到,也就是金秋会这两天才拿出来充门面用的。” 闻世芳轻轻抿了一口,抬头,就见倪蔚很期待地看着她。 “……可。” 倪蔚终于满意地轻轻抿了一口,“许多人喝不惯鹤归,嫌它太绵,前辈果然是个有品位的。” 闻世芳无言,心道:这话怎么听上去和倪怀明一个味道呢,两人莫不是同母或同父。 “前辈一人来这里吗,接引的修士们去哪里了?”倪蔚好奇道。 按理来说,有资格进入云栖岛的世家门派都会有个接引人,让他们熟悉一下岛上环境和那些不能去的地方。 闻世芳:“她去边上那座红顶楼阁了。” 倪蔚反应了一下,恍然大悟道:“是自明堂!八成是倪霆的哪个小辈又来闹事了。” “嗯,怎么说?” 倪蔚笑眯眯地摇摇头,修长洁白的手指轻轻擦过耳垂,把纠缠在一起的坠子理开来,“这可就说来话长了。长话短说就是,大长老见后辈零落,没有大家族的气象,实在想为家族发展出一把力,就把他年轻时弄出来的一堆风流韵事的结晶都认回了倪家,然后么,想必前辈也能料到。” 倪霆此人,闻世芳闭关前就有所耳闻,仗着一副好皮相和体贴人意的性子风流韵事无数,算算年纪,他也快到做鬼风流的时候了。 她忽然道:“有多少个?” 倪蔚理坠子的手一顿,笑得不能自已,“这个么,目前是十个,不过肯定还有。只不过这质量么,就参差不齐了。” 闻世芳想了想,约莫是两条狗的水平,比那些生起来就不知数的海族要少太多了。 坠子理完了,红衣女人停不下来似的又折磨起了手上丁零当啷的镯子,嘴上也停不下来:“大长老的事迹也是云州坊间笑谈了,前辈是外州远道而来吗?” 倪蔚一袭红衣,衬得肌肤越发莹润无暇,眼若秋水,似乎十分信任地看着闻世芳。 “自川北而来。” 倪蔚一惊,不由多看了青衣人几眼,“哎呀,难为前辈千里迢迢跑过来了,这么远的路,一壶鹤归哪里够,我且让他们再上一壶桂子香吧。” 凡人有传闻,说雾海有妖,每逢月夜,则浮上海面,于粼粼波光之上对月高歌,闻者如饮醇酒,不能自拔,遂堕于海中溺毙。若有心智坚韧者,则妖以重宝许之,可春风一度,然,遂亦坠海溺亡。 闻世芳微微一笑,盯着那双似乎永远含着一汪清泉的眼睛,轻轻道:“不用。一壶鹤归足矣。” 倪蔚呆住了,如玉像般半靠在桌子上,身形如水似绸,线条流畅至极,双颊恰到好处地弥漫开深浅得宜的红晕。 一份大机缘啊。 半晌,倪蔚方端起瓷盅,带着几分雀跃开口道:“多谢前辈。不知前辈落脚何处,我与前辈一见如故,可否拜会一二?” “琼花林。” 倪蔚执杯的手一抖,凌厉的丹凤眼瞪圆了,吃惊地望着闻世芳,半晌方眨了眨眼睛,开口道:“好。晚辈记下了。” 踌躇半分,又轻声道:“前辈霞姿月韵,仙风道骨,不知可有……道侣?” 闻世芳一顿,“……你胆子很大。” 红衣的女人一副十分受用的模样,叹道:“前辈如此风姿,当世能有几人可与前辈并肩,想来也是如此。若是前辈已有道侣,那……我也不好多打扰前辈。” 一壶鹤归已经快见底了。 “不知去琼花林往哪个方向走?” 倪蔚抬头,明媚的眼睛眨了眨,开口道:“前辈初来云栖,我作为倪家人也该稍尽地主之谊,不如我带前辈前去?” “不用了!”倪岱怒气未消的声音传来,“随我前去便可。” 楼梯转角处,一只熟悉的玉冠逐渐出现,三长老那双杀机隐现的眼睛出现在二人眼中时,倪蔚惊呆了。 “还不回去好好修炼!等着丢人显眼么?!”倪岱盯着格外显眼的红衣女人阴恻恻道。 堂堂观我境长老落雪无声,如今竟然把楼梯踩得吱呀作响,端着酒壶要上楼的跑堂的立刻转身,跑得比谁都快。 开玩笑!云栖怎么说也是大族,明面上的族规那是一点不少,只不过是现在的家主和长老们都不太管而已,要是真的有心问罪,总能找出一二三四条来的! 像倪蔚这种就属于高危分子! 没几个呼吸,不仅跑堂的溜了,连原来周围坐的弟子们都跑得无影无踪,跳窗的跳窗,溜边走的溜边走,要的就是一个静寂无声。 只有一个怒火中烧的倪岱站在楼梯口死盯着红衣女人瞧。 看着闻世芳一个不留神就和倪蔚坐到了一起,她恨不得提剑冲上去暴打倪蔚一顿。她那一双招子真是白长那么大,没看出来闻世芳修为比她高一大截?她就不怕惹上哪个不要脸的老祖,把她掳了去吗?招惹同辈也就算了,还把手伸得这么长,真是嫌命长! 倪岱狠狠瞪了一眼倪蔚,意思很明确:待会儿再找你算账。 倪蔚眉头微皱,回以一个十分无辜的眼神。 “那便麻烦三长老了。”闻世芳打断了二人无声的交流。 若说云栖岛是倪家的标志,那琼花林和三秋桂子就是岛上最金贵的东西。和三秋桂子不同,琼花是如今的四洲公认的无用之物,幼时娇贵不说,长大了的琼花浑身上下无一用处,入不了药,打不了器,唯一的好处就是特别坚固,但这也让琼花林格外难清理。 据说上古时期琼花林遍地都是,就跟墙角杂草一样,但地脉变化后,地上的琼花林日益稀少,许是天道终归有了些怜惜,当年的祸事没有波及云栖岛,如今这琼花林大概也是天下独一份二儿的了。 琼花林外面是琼花台,平常做观景台用,到了六年一度金秋会的时候,就是英才们比试的地方。 至于琼花林里面,那都是倪家那些修为高深的老祖们待的地方。毕竟,清净啊。 闻世芳还没靠近小院,就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剑气。 她心中一动,步伐快了几分。阵法变幻间,不过几步,眼前便豁然开朗。 倪霁仍旧是一身青衣,在一片开阔地上腾挪辗转,轻盈自在如流云,剑气纵横,收放自如。 这剑法很美,就像是枝头坠露,滑落的那一刹那会映照出所有的变化,隐隐有了几分进入观我境的变化。 倪霁似乎没有发现她来了,一直到夜色渐沉,才停下剑势。 “师叔?”倪霁吃了一惊,隐约觉得闻世芳可能已经在这里看了很久。 闻世芳朝她走去,随口“嗯”了一声,“你不开心。” 熟悉的身影自琼花林中缓缓而来,倪霁心头一跳,迅速否认:“没有。” “嗯,没有。”闻世芳顿了顿,微笑着附和道。 60 ☪ 相逢(五) ◎纷扰◎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闻世芳不过是随口一问,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但她发现她小师侄的表情瞬间变得更僵硬了几分,迅速意识到这话咋一听有些赶人的意思。 闻世芳无奈,只得上前拉着她往院子里走去,“进来吧。” 倪霁身上向来是淡淡的沉香味,现在不知从哪里沾染来了一股极淡的桂花香,隐微清甜。 看样子,今年那三株千秋桂子开得十分繁茂,倒是十分应景。闻世芳心道。 “云栖很美。”倪霁没头没脑地开口。 闻世芳点了点头,就连这小小院落也是十分精致。 这芳园是实打实的小院,没有叠加任何的空间阵法来扩充面积,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里面庭院小桥应有尽有,侧边种着一株极为高大的琼树。 二人在琼树下的石桌边坐下。 越过小院低矮的院墙极目远眺,尽是层层叠叠,无穷无尽的琼花。琼花长盛不衰,一茬开过便又是一茬,但也有多些少些的时候,在金秋会这个时间,基本也是琼花一年中开得最好的时候。 玉树琼林,十里撒金,是倪家的两大名景,参加金秋会的英才正好可以尽览两者之美。 “师叔既然接了客卿令,可愿久留吗?”倪霁低声道。 “你要我做什么?” 倪霁琥珀色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表情,似怒似喜,看得闻世芳有些心惊。 年轻的剑客陡然升起了一股闷气:什么做什么?难道一定要有事才会留下来么?!就不能…… 还没想出个大概,她就灰了心——琼花再好,看久了也是会厌的。长辈要干什么,她有什么资格指手划脚?大抵是在秘境中形影不离的日子过得实在太久,她开始蹬鼻子上脸了。 倪霁心头万千心思飞驰而过,嘴上却好似有天大的秘密要把守,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闻世芳看着她的小师侄像石头一样楞楞地坐着,眼中好似有万千情绪,神情却越发冷漠,自己也越发茫然。 想了许久,青衣客才搜刮出一个话题,“若有时间,便找个方寸间的人来。” “……好,”剑客一呆,顺从地点头,“是法阵有问题么?” “有些不协。” 闻世芳犹豫了一下,“总归,客卿令不能白拿。” 对面,倪霁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紧绷的表情放松了下来,冲她微微笑了一下。而后,她站起身,绕过石桌,飘逸的青袍温柔地擦过石桌边缘,弯下腰,以一个一点都不舒服的姿势抱了一下闻世芳。 衣袍如云,柔软至极,摩擦间本该悄无声息,但闻世芳耳边却似乎有轰然一声,震得她整个人呆住了。 拥抱一触即逝,轻若薄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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