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曼苏的声音越来越抖,云照雪用赶紧的手绢帮她擦去血丝, 低头轻声道:“别说话了,我带你走。” 带她走? 尽力看清拥着自己的人,阿曼苏问道:“带我去哪儿?” “你想去哪儿?” 她想去的地方太多了,可是, 她其实知道自己连这片大漠都走不出去。 盯着云照雪的面庞, 阿曼苏出神地想道:“想去白暝寨和你过一个普普通通的生辰,也想去你的家乡,看看究竟是……什么地方, 能养出这么一个人来……” 阿曼苏想去的地方全部有关自己,云照雪压下颤动的心绪, 不假思索地答应道:“那就先去白暝寨,再和我去吴州。” 吴州,是阿曼苏听说过最远的地方了。那是云照雪长大的地方,却也有可能是云照雪不能再轻易回去的地方。 眼神艰难地扫过倒地不起的斯若愚,阿曼苏心情复杂地抬起手来,似乎想摸一摸云照雪的脸颊。 “你糊涂了,你打伤了他们还怎么回去啊?” 那就以后再回去, 再次擦去了阿曼苏口中流出的血丝, 云照雪尽力平静地回答她:“那便找个没人打扰的地方, 陪你养伤。” 如果能把伤养好,她也想和云照雪一起游历四方, 看看她从未涉足过的地方。可是,越来越重的身体却在提醒她,她大概是迈不出这一步了。 那她就更不能把云照雪留在只有她们两人的地方了。 “没人打扰的地方……太冷清了。” 在钰龙神教的这么多年,阿曼苏怕过冷清么?只怕她在意的,是她离开后,自己太过冷清。 垂下了眼睛,云照雪固执地追问:“那你说去哪里呢?” 胸间冷得甚至感觉不到心跳,但阿曼苏却还记得自己说过自己一定要去的地方。 “先带我……去合虚幻阵吧。” 终于抬起手来碰到了云照雪的脸颊,感受着那比自己温热的皮肤,阿曼苏展开了一个宽慰的笑容,“若木树可以……治我的伤,你带我去幻阵里吧。” 她们抵达合虚幻阵的时候已经过了一夜。入夜前,大漠中先是刮起了沙暴,然后竟然破天荒地下了一场冷雨。 大漠中的冷雨,能让大漠冷得活像倒回了深冬,可万幸的是,冷雨也浇灭了合虚幻阵中飘起的黑烟。 入阵时,石阵中的火已经灭了,若木树无言静立阵中,身上平添了许多狼狈的痕迹。 即便得了一场及时雨,可是若木树的枝干还是被烧断了许多,地上也落了一层又一层残败的红叶。 即便树叶残缺不全,树身也带上了焦黑色,可是在夜色投落树身时,那零落的红叶和挺拔的树干却仍然显露出一种如梦般沉静缥缈的模样。 “是不是很美?” 靠着云照雪坐在石台上,阿曼苏感受着手下树叶的脉络,轻声感叹道:“和忘川蝶一模一样。” 红叶肆落,于达姆族而言可以是福也可以是祸。 头顶传来树叶簌簌下落的声音,阿曼苏伸出手,接住了一片被烧去大半的红叶。 “阿母说,我们出生那日,若木树落了许多红叶。大司祭也说,我们与生俱来的奇血,不止是达姆神的恩赐,更是若木树丰沛的灵气。” 说着,阿曼苏抬高了这片红叶,将她虚虚地“搭回”了原本的枝头,“所以,当我们离开时,也要回到若木树下,将灵气还给她。” 她们都知道“离开”二字代表的是什么。 攥住阿曼苏手心的手骤然缩紧,云照雪用发紧的声音喊出了她的名字:“阿曼苏……” 在阿曼苏手上的血碰到红叶时,红叶也在她挽留的目光下悄悄枯萎了。 离开白暝寨那天,即便被她打断,云照雪也还是注意到了被她血滴滴过的枯萎草木。 也是在那日云照雪意识到,一开始领路的哑奴并没有错认。与她朝夕相处的从来不是格桑乌,而是真真正正的阿曼苏。 拿走了阿曼苏手上枯萎的红叶,云照雪转过身,凝视着那双仿佛已经知道自己命运的绿瞳,艰涩地开口:“若木树治不好你,对么?” “你只是想带我来看看一直守护你的神树。” 云照雪输送内力的手上传来一阵轻颤,阿曼苏好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避开了她的问题,故意装作伤口疼的样子嗔道:“我都这么疼了,你还要怪罪我啊。” 这算什么怪罪? 要是真的想怪罪她,又怎会只说这一句? “你明明说过……你哪里都不去,只在白暝寨等我的。” “可你食言了。” 梅花初开那日,也是她们两人的离别之时。阿曼苏明明答应过自己会好好地在白暝寨里等她,可等自己返回西疆时,看到的却不是那个古灵精怪的阿曼苏,而是浑身染血,倒地不醒的人。可说到底,还是自己因为离开时心怀侥幸没有追问到底,这才导致了如今的局面。那既然如此,自己又有什么理由责怪她,该责怪的明明是自己。 云照雪一贯不爱想“如果”和“假如”,她觉得悔恨是没有意义的。可是在这一刻,她心中竟也萌生出了这样一个无力的念头——如果当日在白暝寨时她能问清楚,如果在中都时她能再谨慎些,那她是不是就能见到一个毫发无损的阿曼苏了。 云照雪掌心因为颤抖而不断缩紧,而她的心绪也毫无保留地传递给了阿曼苏。 胸膛愈来愈冷,可是心底的情绪却软成了拢不起来的一片。阿曼苏屈起指节,握紧云照雪:“不是你的错,是我有一定要回去的理由。” 云照雪怎会不明白她的理由。 部族被毁,故土难回,她在钰龙神教中蛰伏十余年,为的不就是今日能手刃呼延灼,救出她的族人么? 可是即便云照雪明白她的理由,可是云照雪又能如何接受眼前近乎残酷的聚散呢? 阿曼苏的生命如同这若木树的生命一般正在飞快流逝,而云照雪能抓住的,只剩下最后的几息。 她还有许多话想和阿曼苏说,有关她们的现在,也有关她们的以后。她想,如果阿曼苏愿意的话,她想带她去许多地方。想带她去弃月城,在辜月节上接受对有情人的祝福。也想带她去濮州,虽然那里山遥水远,但听说却也有许多好客的部族。但最后她想,既然这些地方都没机会再去了,那她希望,起码在意识消失的那一刻,阿曼苏可以是笑着的。 干涩的眼中冒出了止不住的热意,可是云照雪却毫无察觉地问她:“你想要,怎么过这个生辰?” 闻言,阿曼苏又弯起了那双漂亮的眼睛,“我很贪心的,想要让若木树看看你,也想要一辈子陪着你……” 祈愿太多是不能实现的,于是阿曼苏收回了那些遥不可及的奢望。 “但是你如约来了,我就想,这就够了。” 说着贪心的人,其实也只开心了一瞬,云照雪无奈地笑了笑,轻声问道:“只贪心一天,算什么贪心?” “可是我有这一天就够了。”阿曼苏用认真得不能再认真的语调回答了她。 神树顶上逐渐露出了天色将白的微光,而阿曼苏的眼中也聚起了一团柔软又炽热的爱意。 没有再接着方才的问题说下去,阿曼苏开口,提起了云照雪从没问过的问题。 “你知道,一开始我为什么认得你的名字么?” 看云照雪摇了摇头,阿曼苏笑了笑,得意地揭开了谜题。“达姆族被选中做司祭的人,都会预见自己和达姆族的命运。” “我只做过两次预知梦,一次是梦见我亲手杀了呼延灼……” 将目光缓缓转向云照雪,阿曼苏的神情格外温柔,“而另一次,便是梦见在白暝寨的雪夜里,我抱着你,喊了你的名字。” “所以,我也不算只有这一天。因为我在还没有遇见你的时候,就在梦里和你相爱了。” 话音落下,阿曼苏却感到有温热的东西打在自己的脸上。先是一滴,然后便再也止不住了。 石阵中的风带走了云照雪眼中的温度,云照雪听见自己用沙哑的声音固执地问她:“那我呢?” 阿曼苏不贪心,只要一天就够了。可是在这一天之后的自己,又要如何度过呢? 阿曼苏没有读过什么生离死别的话本,所以在这一路上她想的都是,在闭眼前能待在云照雪身边,她便什么都不想了,甚至都没有想过在这之后的所有事情。 可是在云照雪沙哑的声音中,她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以后是魂归灵树,而她们的以后,却彻底消失了。 神色有一瞬的黯淡,但很快阿曼苏又恢复了温柔的神色,“如果我说,我要你认错,要你把所有错都推到我身上,然后忘了我,你会答应么?” 而她得到的回答自然是一句坚决的,“我不会。” 料到了云照雪的决心,阿曼苏于是不再劝多余的事情。过了好一会儿,在云照雪以为她不会再提起这剑事时,她却低下了头去,从怀里若无其事地取出了三本书册。 “那你便静静地抱着我,陪我一会儿吧。等到这若木叶落光的时候,你再带离开着这几个破本子离开吧。” 她就好像在谈论什么寻常书册一样,可是,在看清书上斑驳的字迹时,云照雪意识到那竟是呼延灼抢走的三册《息缘剑法》! 不敢置信地看向阿曼苏,云照雪看见她对自己露出了一个笑容,那个笑容慵懒随性,和她们初见时毫无二致:“离开后,不管你打算做什么都好,不要再为了别人而活了,去做个随心自在的云照雪。” 但不管再如何随性,那眼中还是露出了真正到了临别时才敢露出的不舍,“只是……不许再像对我一样,对另外一个人了。” 自己送进她经脉里的内力就像石头投入了没有回应的河海,而阿曼苏的气息也越来越弱。云照雪固执地攥着她的手,像白暝寨雪夜那样,将胸间的鼓噪一声一声地传递给她。 就好像听到了这心跳,就能将自己的所有爱意全都传递到她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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