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去询问,不去接触,的确很像因爱而生的介怀。 这些年,谈知韶在谈惜归面前,其实更多的是以朋友的身份自居,她尝试过,去当一个高高在上的长辈,但效果微乎其微。 在作为长辈的时候,她甚至无法触及谈惜归故意铸起的坚硬外壳,更别提埋藏在外壳深处的那颗心。 “我没有什么介怀的。”谈惜归说。 “现在能看出来了。”谈知韶打量着面前的后辈,想在对方淡漠的脸上,找出一丝渴盼。 大概因为,谈惜归自始至终都不曾向她索求过任何东西,不论是物质层面,亦或是情感层面,所以她常觉得,谈惜归做到如今地步,其实只为偿还。 欲求?那是没有的。 但那层坚硬淡漠的外壳,在众目睽睽之下,竟溃败在某人的一个现身中。 仅是一个现身,谈惜归就丢盔卸甲。 谈知韶好疑惑,又好惊奇,这不像她熟知六年的谈惜归。 不过也许,这才是她不曾了解透彻的那个谈惜归。 说是单方面丢盔卸甲,其实是有来有回。 谈知韶以局外人的身份,看到谈惜归的每一个举动,都得到了旗鼓相当的回应。 谈知韶守口如瓶,不当那个主动揭穿的多嘴者,只悠悠地问:“惜归,你觉得我了解你吗。” 这个问题极难回答,了不了解,了解多少,其实得靠双方协力判定,而不是单单一方就能下定结论。 谈惜归从容地说:“小姨,怎么忽然这么说。” 谈知韶站直身,扶着窗说:“我不知道我算不算了解你,但如果有人完完全全懂你,我会很欣慰,即使这个人不是我。” 她停顿,仰头看天,语气略微轻快,“我想,如果知曼姐得知,她一定也很高兴。” 谈惜归没有回应,却循着谈知韶的目光睨向天际。 今夜有星,星月交辉。 谈知韶垂下目光,转而静静地凝视谈惜归,很认真地问:“你后悔六年前跟我离开吗。” 这次,谈惜归不再沉默,也不犹豫。 “不会。” 谈知韶慢声:“我不希望你做那么多,其实只是为了报答我,报答是不必要的。我在和你相处的过程中,情感得到极大充实,十分尽兴。” 她话语微滞,柔声又道:“况且,这里的许许多多,本来就是知曼姐留给你的。” 谈惜归认真回应:“我知你待我好,我不否认我做这些事情,部分是出于报答,不过这里面,同样也有我的私心。” 谈知韶的众多困惑得到解答,微笑点头:“明白了。” 不后悔来到这,做事也不单为酬报,那想必是有欲有求,否则一切哪里说得通。 谈知韶终于觉得,眼前人是血肉俱全的,那一颗心适时而动,并非寞寞死寂。 那年她没能救到知曼,在惨痛下吃力地接手了家族事务,每每想起当时,还是心如刀割。 如今她看到,谈惜归成长得这般好,谈惜归的胸口下,萌生出了生机勃勃的翠绿芽孢…… 她好似终得解脱,她应该算救到了一个。 “谢谢你,小姨。”谈惜归郑重言谢。 谈知韶笑着转身,愉悦地说:“我要下楼去了,尽头那一间是我给安排的,如果霏微不喜欢,你们再商量吧,不过304和305就别选了,有客人留宿。” 谈惜归颔首。 尽头的客房是有打理过,打理的规格明显不同寻常。 房间不光换了窗帘,连配备的用具都是顶好的,床上也是和阁楼如出一辙的孔雀蓝,不知道是不是谈知韶的意思。 谈惜归踏进浴室,半小时后蒙着雾气出来,系紧了睡袍回到楼上。 屋中安静,一眼看不到人影,但孔雀蓝的绒被微微隆起。 谈惜归没料到,沈霏微竟然已经睡下了,睡的还是右边。 在春岗的时候,两人便是这么一左一右,各自将定好的位置默守了三年多。 也许是为了躲避光线,沈霏微几乎埋在孔雀蓝里,只几绺头发在枕上蜿蜒而出。 她听见声音,微微动了一下,铺在枕上的头发也跟着动,像深海里受波动的藻。 谈惜归轻手轻脚,在床边站了一阵才窸窸窣窣躺下,存在感几近于无。 但因为沈霏微很蛮横地越过了界限,余给她的位置只有窄窄一截,所以她再避也避不到哪去,只能任由沈霏微屈起的膝与她腿侧相贴。 是太累了么,还是因为喝过酒? 谈惜归记得,此前她每每从沈霏微门外经过,即便夜色很深,那屋的窗帘也依旧会透出点光,屋里人显然习惯晚睡。 该睡时不睡,到了白天,就会见机小憩,即使是在路上颠簸,也能轻而易举地昏睡过去。 这才是沈霏微的睡眠准则。 谈惜归将拢在掌心的耳钉放到桌上,砸出很轻的啪嗒两声。 放好,她微微侧过头,余光触及沈霏微的头发。 那几绺发肆意横行,蜿蜒到她的枕上,她只差一些,就会压着沈霏微的发梢。 正因为想多看这几绺发丝一眼,谈惜归久久没有关灯。 数分钟后,许是觉得热了,沈霏微将手伸出那片孔雀蓝,手背猝不及防地挨在谈惜归的颈边。 谈惜归几乎滞了气息。 “十一。” 边上的人冷不丁出声。 谈惜归看到孔雀蓝下,探出来一张被衬得极白的脸,那双琥珀色的眼微微眯着,很像狐狸。 沈霏微睡眼惺忪地看人,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热”,显然没完全醒。 谈惜归看了很久,看到沈霏微又闭上眼,她不冷不热地喊了一声“姐姐”。 喊得很轻。 久未喊过,本该生疏,但唇舌落有记忆烙印,所以咬字根本不滞涩。 就这刹那,她胸口下一颗心违背了意志,也背刺了她过于平淡的语气,开始奔突不定。 睡着的人毫无反应。 谈惜归很淡地哂了一下,在关了灯后,就着身边那个模糊的轮廓,将压到沈霏微下巴的被子,略微往下拉开些许,好让沈霏微可以透气。 她熟能生巧,知道被子拉低几毫厘最会令沈霏微觉得舒适,也知道身边人究竟有没有进入深睡。 她都知道。 但她还是好想趁着夜深,去吻上那张她企及了许久的唇。 这个念头,是从十五岁勘破懵懂情思的那年起,经久不衰地延续到今。 可漫长的静默不动后,她终也只是将侧颊贴近沈霏微的手背,那么郑重,那么小心。 当年在晦冥处窥见的光,如今终于又能悄悄凑近。 一夜无梦,翌日两人一前一后地醒来,都醒得格外早。 眼帘稍稍睁开,沈霏微迷迷蒙蒙地看见身侧有人,便下意识屈膝去踢。 等踢着谈惜归的后腰,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已不是六年前的春岗。 但谈惜归依旧很顺她心意地先去洗漱了,一边留下话:“我一个半小时后有个早会,赶不及转去翡翠兰了,你回去的话,等会我让阿姨送你出去。” 沈霏微还躺着,头有点疼。 她勾起脚背,往绵软的床单上轻蹭,方才踢人的触感经久不散,说:“嗯,我回去一趟。” “衣帽间里的衣服你随意挑。” “能有多随意?”沈霏微将手背盖在脸上。 “都能上身试。”一顿,谈惜归又说:“全部。” 沈霏微将遮眼的手背挪了下去,掩起上扬的唇角,闷着声问:“会合身么。” “上身就知道了。” 分享衣柜,无异于分享身上最私密的一处,等同肌肤间接相贴。 个中目的,两人都很清楚。 沈霏微起得很慢,不想被谈惜归知道她喝酒后必然头疼,她特地等谈惜归下楼,才踏进盥洗室。 洗脸池边是拆好的杯子和牙具,牙膏挤得很漂亮。 沈霏微看着镜子露笑,慢条斯理地洗完脸,接着又在谈惜归的衣帽间里挑挑拣拣,半个小时后才终于踏出房门。 阿姨在餐厅里嘟囔:“惜归没吃早饭就出去了,走得很急。” 沈霏微估算时间,从山庄到雅谈,是得花上一个小时的车程,谈惜归的行程势必很赶。 她吹凉勺里的粥,慢慢地说:“她赶着去开会呢。” “粥里加了少许胡椒,不知道你喜不喜欢,你有什么忌嘴和偏好也可以说,下次我好知道该备点什么。”阿姨站在桌边打量沈霏微的神色。 这话,说得好像摸准了沈霏微下次还会再来。 沈霏微不知道这是谁予阿姨的暗示,笑着摇头说:“我不挑,这锅牛肚花生粥很美味,像金流那家荷怡坊的招牌粥。” 阿姨腆然一笑,“哪里比得上荷怡坊,您太会说话了,和谈姥夸的一样,人长得漂亮,讲话又好听。” 沈霏微倒是不羞赧,她爱听这个。 “小姐说您要回翡翠兰,我送您过去,恰好我要到那边采购一些东西。”阿姨温声,“哦,还有春,春也得回家。” 于是,当天没能跟谈萝瑞和谈知韶打上招呼,沈霏微就离开了。 据阿姨说,那两位会起得很晚,她平时也会睡得比较久,只是今天特地早起,给留宿的客人熬粥做面点。 到翡翠兰花园,阿姨先将沈霏微放下,再拐到谈惜归那边,把春留在庭院当中,接着才驱车前去购物。 沈霏微坐在沙发上看杂志,忽然接到费茕声的电话。 昨晚两人匆匆一见,也没说上几句话,此时费茕声滔滔不绝,有如泄洪。 “你昨晚住在庄园了?”费茕声问。 沈霏微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费茕声有点吃惊,“你还认识谈知韶?我看到她跟你说话了。” “以前见过。” “你身上到底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秘密?”费茕声在那边喃喃自语。 “太暧昧了。”沈霏微出声打断。 费茕声顿住,这次她可以肯定,她的每个音节不论是拆分还是组合,都不可能暧昧。 “我哪里暧昧了,我要真有这个本事,也不至于到今天还是只能约到一顿饭。” “你在霍医生面前是不是太装模作样了?”沈霏微实在看不过眼,“你想霍医生回应你,但你又没有给出足够的诚意,你是觉得自己在玩过家家?那霍医生不愿意和你玩也很正常。” 电话那端陷入沉默。 良久,费茕声错愕,“你什么时候这么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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