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段时日里,她们既不会感到寂寞,也从不觉得冷清。 冷清完全是属于后来的字眼,是在春天凋零,春岗被推毁之后。 车汇入开阔大道,过往车辆俱在飞驰,谈惜归反之,逐渐放慢了车速。 谈惜归反问:“你呢,你会觉得冷清吗。” 沈霏微淡笑,思索了一阵说:“偶尔会觉得缺点什么,所以只要手头没事,没有独处需求的话,我就会出门。” 说完,她慢腾腾将目光睨过去,似笑非笑的,脸上写着“到你了”。 “我养了一只狗。”谈惜归说。 实话说,沈霏微完全想不到谈惜归会养狗。 离开春岗前,两人曾在夜市里靠套圈拿到一只白猫挂饰。 正因为那只能捏出吱吱叫的白猫,两人商讨过,日后如若养宠,那必定是猫。 那个时候,两人对未来还都保有憧憬,憧憬着未来也是能在一块的。 对于那只挂饰,沈霏微不说爱不释手,但也总会随身携带。 而十一落后她一步,抬臂就能够着那晃悠悠的挂饰,只需微施力气,就能捏出吱呀一声响。 大概,十一也对之爱不释手。 “小狗啊。”沈霏微尾音稍稍上扬,此前就见识过“春”的模样,所以压根不觉得失落。 就,挺好的。 看着威风凛凛,其实黏人又精力十足,喊一声就会从远处奔来。 “大狗。”谈惜归解释,“是杜宾,别人送的。” 沈霏微佯装惊异,眉梢略微一抬,说:“完全意料不到。” “我本意不想养宠,但在取了名字后,就不太想转赠出去了。” 说完,谈惜归意识到车内太静,这才打开电台,在众多A国语中,找到了那个正放着金流老歌的特供频率。 是绵绵的情歌,唱腔与编曲年代感十足,光靠一段旋律,就能将人带回到那个年代。 “什么名字?”沈霏微假意询问,其实是借势步近,在天平上加上一枚毫不逊色的筹码。 谈惜归沉默了很久,唇微微张着,似乎字音已经近在喉头,只差舌根一卷,就能将发音挤出唇齿。 是太过生疏,以至于不知道如何发音了么? 沈霏微可不信,既然给杜宾取了名,怎么都会唤上几声。 良久,谈惜归才说,“春。” “什么春?” “春天的春。” 也是春岗的春。 当年是在半夜时分,两人悄悄踏进彭挽舟的会所,在里面以绝对的胜势赢走了一辆摩托。 她们驾驶摩托撞出春岗,听着疾风在耳边咆哮,一边说要开向春天。 摩托老早就被沈霏微托人帮忙转手了,那夜的风声也早被尘封在记忆深处。 此时,在相对密闭的车内,只要不开窗,便听不到风在呼号。 沈霏微垂着眼,嘴角扬起的弧度压也压不住,话里隐隐挟笑,慢声说:“为什么要取这个名字,是因为喊了春,春就会奔你而来吗。” 她们在春岗,两次没撞进春天。 如今换个思路一想,是了,或许根本无须去撞,春天便会自然而然地赶赴过来。 “对,它会奔向我。” 谈惜归一语双关,干脆利落地承认了,神情专注而明锐。 沈霏微又觉得谈惜归像那外貌极具迷惑性的隼了,擅长观察和猎捕。 隼是空中观察力极为敏锐的猎手,它在驻足时并不会轻易出击,但只要有佳肴主动闯入它的监视范围,它定会不遗余力地俯冲追击。 比如此时。 “什么时候也让我见见春?”沈霏微问。 “那你得喊它。” “春。”沈霏微停顿,手肘支在窗边,托起下巴看人,又顺又直的头发在五指间垂落。 她掐起一口很刻意的A国话,别有深意地说:“还是说,得用A国语来说这个,春。” 教发音是一件很亲密的事情,明明距离很远,但在唇齿做出同样的姿势时,会给人一种深吻的错觉。 “都行,金流话也行,A国语也行。” 谈惜归没澄清哪个才是她平时的叫法。 沈霏微合起眼开始养神,嘴角扬着。 车在半个小时后抵达黛江边上的塔型建筑,随后两人乘坐电梯上行,踏进塔尖处的云顶餐厅。 黛江在侨胞区,餐厅也是金流人开的,在这里,能吃到较为正宗的金流菜系。 沈霏微吃饭依旧很挑,若非如此,在Y国时也不会因为饮食不规律饿出一身毛病,还死不悔改。 谈惜归没问沈霏微的口味偏好,直接先点了几个炒菜,菜名熟悉,都是沈霏微以前常吃的。 点餐时谈惜归的声音刻意压得很轻,但沈霏微还是听到了,她觉得,谈惜归多半是在赌,赌她的喜好有没有变。 显然,谈惜归赌赢了。 在年少时期,有沈十五和舒以情在的情况下,根本无需十一靠近赌桌,也无需她出声和人打交道。 但这并不意味着,十一就是游离在赌局外的生疏牌手。 沈霏微领会到了,分别的年间,十一确实长进了许多,不然即便谈知韶有意捧高,十一也必不能稳坐高位。 “常常来吗?”沈霏微好整以暇。 言下之意,谈惜归对这里的菜式,已熟悉到不用多翻菜单,想必以往共餐的人或许不止一二。 谈惜归不是接招试探,而是直接打出制胜一击,开足马力地坦白:“在第一次邀你吃饭之前,我就已经想好,要去哪里吃,点上什么菜。” “那你自己爱吃的菜呢,在哪里。”沈霏微没有听到。 谈惜归说:“也在桌。” 菜只是刚点齐,而非上齐,在桌是在的哪个桌? 沈霏微笑笑不语,托着下巴望出窗外,只余给对方半张被黑发遮掩了眉梢的侧颊。 塔顶风光好,黛江蜿蜒而过,将繁华城市切作两半,江两侧俱是摩天巨厦,光鲜得出奇一致,不像曾经的金流春岗。 沈霏微看着江水,谈惜归也在看。 沈霏微喜欢这样势均力敌的较量,让她能切实地感受到,十一在这些年里的种种变化。 此时,谈惜归却在回忆自己“随波逐流”的那些年,当时是她弃船上岸,如今听见潮声,终于又能汇入江海。 沈霏微就是她的江海。 远处忽然有人走近,诧异道:“看来有缘,在这也能碰见,小谈总午好。” 是费茕声。 这事真就巧了。 沈霏微看向费茕声,一副你为什么在这的表情。 费茕声的目光,很轻微地在沈霏微和谈惜归二人间摆动了一下,一副你们为什么在这的表情。 沈霏微没说话,明明在座的她与谈惜归,都没有做出任何越界的行为,两人不过是平平常常地约了个饭,她却有种…… 像是被撞破了地下情的不自在感。 可能因为,此前两人在明面上并不熟识。 而且她别有心思,然后她发现,邀她吃饭的人也心怀鬼胎。 谈惜归倒是很平静地点头说:“好巧。” 费茕声还想说点什么,偏偏手机响了,她不得不转身接听,一边半掩着手机和谈惜归道一声不好意思,说下次有空再聊。 视野中,这人慢吞吞走向远处,脚步有点局促。 沈霏微猜,费茕声大概又约到了正在追的人,否则怎会在聊电话的时候,笑脸柔情似水,古古怪怪。 还挺厉害,连着两天都约到饭了,她想。 答应来吃饭,其实也是答应来聊起从前。 在菜上齐的一刻起,沈霏微便很清楚,面前这张已不只是餐桌,也是谈判桌。 沈霏微搅着手边的一盅山药老鸭汤,捏住主动权,先行开口:“金流菜一直都是这样的味道,你呢,这六年里,你怎么样。” 六年,有太多太多的事情可以说。 尤其各自六年前和六年后完全是两种生活,她们已不能靠过去的认知,来遐想对方的未知。 是谈惜归先邀的饭,谈惜归又怎会不知道邀饭的根本,她没有回避,而是专注地看向沈霏微。 “想从哪里听起?”她问。 沈霏微说:“你从哪里说起,我就从哪里听起。” 接下来的交谈,是曾经相熟的双方,一次信息的对垒。 箭已在弦,避无可避。 过了很久,谈惜归仍在看着对方,有点像从前,目光还是定定的,却已不再呆钝。 她说:“过来路上的便不说了,刚来时,到处都很陌生,夜里总会很难入睡,也会觉得冷。但我还是习惯放两个枕头,即便它空着的时候,我总会觉得冷。” 沈霏微被老火汤烫着了嘴唇,仓皇放下细勺,却在微微晃荡的汤水上,看到了自己映在上面的,小半张失神的脸。 “怪我。”沈霏微低着头笑,搅动汤水,不想看那个影子,“我总以为自己睡觉安分,后来被你点破,才知道自己动不动就会挤到你那边。” “没我在边上挤,床宽敞许多,肯定会冷。”她又说。 “好在后来勉强能入睡了,也不会再一直盯着枕侧,不过还是习惯早醒,会下意识想替另一个人挤牙膏,但洗手台周边没有你的用具,一件也没有。”谈惜归话音徐徐。 生命中,另一人的痕迹完全消失,只在记忆层面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是何其难过一件事。 谈惜归像在整理物件,在记忆深处,将那些尘封之物,一点一点地拾掇出来。 “我意识到,你已经在离我很远的地方,但不论我后来认识多少人,我都下意识拿你与之比对,然后我发现,那些人都不够特别。” 谈惜归用最为平静的语气,诉说当年心海上最浩荡的起伏。 沈霏微抿唇,被尖利的喙啄得惨烈,不过是她主动献上血肉,怪不得旁人。 “韶姨察觉,我待人太封闭,为我预约心理治疗师,初见时对方坦言,我的状况比她预想的要好很多,我随之感悟到那几年误打误撞的疗愈,可是我,再也拿不到大洋彼岸的那一味药了。” 谈惜归看着沈霏微,“我拿不到。” 沈霏微也在定定注视对方,漫长沉默后,她忽然将手握拳,伸到谈惜归面前。 拿不到? 怎么会拿不到。 “外送。” 沈霏微张开五指。 谈惜归一愣,虚虚地抓住沈霏微的指尖,像当年。 “后来呢。”沈霏微笑着收回手。 谈惜归吹凉半勺汤,说:“后来你也看到了,韶姨全心待我,我不想让她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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