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冉寻礼貌笑了笑,“明天见。” 她想,可能游纾俞选择视频通话是有道理的,存心想让她心软,而她也的确甘心上钩。 只不过还能上钩几次呢? 游纾俞是一个极其坏的骗子领主,深居简出,刻意保守秘密,筑起高耸城墙,只许冉寻留在外面徘徊,四下窥探,迫切想得知全貌。 但是当猜忌的流言顶替秘密,成为真相时,大概领主城墙外固执徘徊的人也将一哄而散。 冉寻总是不愿意那么坏地揣测女人。 余温快要降到零度,在这之前,她依旧愿意给游纾俞机会。 只不过逐渐地,不那么投入情感罢了。 睡前,她看了眼天气。 晴朗,温度也适宜。 或许她真能在日光下,在人群里,与游纾俞度过愉快的一天。 然后,她有点累了。 不如舒舒服服地在家睡上一觉,按照内心的声音,走接下来的路。 - 与C8H11N的视频通话结束,多巴胺带来的短暂幻觉即将消散。 游纾俞阖眼。 耳机里播放着《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前段旋律纤细易碎,逐渐步入高潮,将听者温柔托举,在云端酣睡。 她万分贪恋冉寻指尖的旋律。以至于闹钟、手机铃声都曾是冉寻弹过的曲子,由她偷偷录下。 这六年来,陷入泥沼,偶尔入睡困难时,就翻出一首来听。 可是没想到今晚,冉寻更新了社交媒体,悄然发布了一首晚安曲,就在离开她家之后。 会是特地给她的吗? 游纾俞自嘲竟设想这种可能性,她矛盾又封闭,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言家。说了谎,还祈愿会有人给她弹曲子,多么可笑。 于是只给冉寻的这条点了赞,不留下一点私人痕迹。 她的社交媒体账号一如既往空荡,像滩死水。 只有好几年前,对某个letterbot的树洞投稿。 主题是——“给你错过的那个她写一封信。” 游纾俞不善文辞,那时打了几个字,又删掉。 她回想冉寻曾给她写过的那一沓厚厚的情书,揣摩对方一个字一个字,耐心写下近百页时,究竟都在想些什么。 自不必想,爱意与情愫都快要溢出来。 但游纾俞终究没能洋洋洒洒。 她从来事事入微,说不了浪漫的长篇大论。 于是投稿寥寥一句: “我是木讷的树,扎根四季,她是恣意的风,逃到天涯海角。” 她与冉寻甚至没度过完整的一个四季。 嘲讽的是,没滋没味的这句投稿,被赞上了前几,得了奖励。 一个玩具,连形状都像是巧合,刻意让游纾俞回忆起她抓不住的风。 耳机里的琴音不知道循环几次,疲惫感让她入眠,意识将断未断。 入梦的那一刻,游纾俞觉得自己依旧身处晚上那间影院。 可是冉寻不在。 影厅亮起巨大荧幕投来的光,极冷,荧幕里的演员像提线木偶,刻板、双眼空洞,连笑都那么假。 遵循剧本,彷徨走过属于他们的一生。 游纾俞恍惚觉得他们在演自己。 她入职嘉大后,曾无数次听到这样的话,说她乔木世家,年轻有为,二十八岁就任顶尖学府副教授,日后人生也将顺遂美满。 游纾俞人前安静接受所有溢美,人后独自躲在研究室,觉得可笑。 她早已分割成两半。 一半是从前那六个月,有人肯小心翼翼将她放在心尖的游纾俞,另一半是遵循世俗期许、高洁无暇的“游老师”。 没人知道,高岭之花从最初,也是一点点从烂泥里长出来的。 因此表里不一,从骨子里就烂透了。 游纾俞独自坐在影厅里,静静看荧幕演出。 她看见冉寻出场,携着抹光鲜亮色,恣意自由地在日光下行走,像只猫儿,偶尔懒懒地舔毛晒太阳。 然后在那个春季细雨天,像捕猎一样追在她身后,破开一点点缠绕在她身上的藤蔓和污泥,用柔软的小爪子和舌将她舔舐干净。 她错以为游纾俞是春季池塘里光风霁月的初荷,随风摇荡,婀娜生姿,因此满心满眼都被迷住。 也曾和游纾俞说:“纾纾,我好幸运能遇到你。” 游纾俞便也随着冉寻的言语而逐渐解冻。 她想,何止是遇到冉寻并与她恋爱,只是单纯远远看着,她就已经知足,并觉得一生的运气都快用尽。 在她立于污浊,因为冷风而摇摇欲坠,只差一晚就要堕入淤泥的前天,冉寻将她拽了出来。 她将她的寡言死板视为可爱,会为她偶尔的主动兴奋到晚上睡不着觉,也会绞尽脑汁每周一封情书,诉说对她逐渐升温的情愫。 游纾俞觉得心动。 任谁都会被这样的温水磋磨打动,她不例外,更何况对面是冉寻。 可温水逐渐变凉。 夏季过去,跌入萧瑟干冷的秋。 荧幕上的冉寻退场,脸上也带着与她吵架后留下的纵容让步的笑,分外疲惫。 终于会累的,五次里有一次没转头再看游纾俞。 她们无法在日光下行走,她追问身份,也只得到一句冷淡的“室友关系”。 而游盈登场。 她自称“姐姐”,落落大方,温柔而心软,将游纾俞带回嘉平寸土寸金的别墅区,让她再也不用和奶奶挤在城镇一室一厅的旧民房。 那一天,游纾俞坐在轿车的副驾位置,路过中心剧院。 寡言沉寂的人,破天荒请求: “想听一场音乐会。” 当晚,冉寻在中心剧场首次举办个人独奏会。吵架赌气,没送她门票。 通往高雅艺术殿堂的昂贵票款动辄五六百,游纾俞付不起。 从冉寻向她表露心迹的那一晚开始,她清楚知道她们两个人之间的差距。 纵然自惭形秽,认为自己不配,可她依旧很想看冉寻在台上,笑意盈盈与钢琴共舞的闪光模样。 游盈给了游纾俞这个机会,让她霎时能有与冉寻平起平坐的高度。 那一晚会是秋季唯一的回暖日吗? 游纾俞坐在平素她不会进的高档甜品店,品尝冉寻请她的巧克力芭菲。还是第一次,因此新奇,又觉得局促。 她今后就能真正与冉寻相配了。 而不会委屈她坐将近半日的混杂拥挤的大巴,才能和自己一同回家,到那个灰扑扑的小镇。 但现实里的每一笔馈赠都有标价,更不会美满到事事顺遂人心。 荧幕上演的剧目又更换了,变成莎翁的经典剧目。 游纾俞独自一人沉在座椅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身旁坐了游盈。温柔化为爪牙,将她按进漆黑不见五指的空气里溺毙。 游盈会以姐姐自居,在只有她们两个人的影院里对她格外亲昵。 屏幕内播放着罔悖人伦,情节荒谬的各色悲剧,而游盈在黑暗里吻上游纾俞的脸。 眼底埋藏着疯狂的占有爱欲,却说:“小俞,你很可爱。” 密闭空间再不会流进一丝氧气,游纾俞只觉得窒息反胃。 惶然挣扎,却只是在做无用功。 她曾提醒游盈行为出界,也曾冷声质问游盈,却只得到上位者对晚辈一句温柔虚伪的“亲情”。 游盈试图掌控她的一切,安排她今后的职业规划,人际关系,甚至未来归宿。 可却病态般地只准许游纾俞与自己亲近。 “你在和大学里的后辈恋爱吗?”游盈私下窥探,表面却依旧体贴关怀。 “小俞连和姐姐亲近都不肯,怎么会喜欢外面的女人?”她抚摸游纾俞的侧脸。 “你忘了吗?高中的时候,你害死了一个女孩。” “多糟糕的事,全都是小俞的错。是你不肯坦白,只说她是‘朋友’。” 游纾俞浑身僵冷。 她迟钝回想起与冉寻相处的一幕幕。现在的她,和高中那时又有什么两样。 她迟早会害了冉寻。 何况她和游盈之间,早已被迫进入背德而扭曲的怪圈。 她怕冉寻……嫌她脏。 而一切,就以那张游纾俞不该索求的,冉寻音乐会的门票为开端。 她以为是从此能与对方平视,实际上,早就南辕北辙,背道而驰。 所以,不如就停留在这里。 就此断掉。 回过神后,游纾俞依旧在影厅里。 只是她察觉到,多了一个人。 秋季陡然翻转,变成一个暖融融适合约会的春日,她们逛了公园、品尝街头小吃,最后兜兜转转又回到影院。 坐席之间没有扶手阻碍,有人在她入座时,轻轻吻她的脸。 游纾俞周身体温迅速退却。 转头望去,看见身边人逐渐变成游盈,无声笑着,诅咒她永远不可能和女人走到光下。 影厅荧幕上的金戈铁马,仿佛也变成那一天红叶飞溅。 “纾纾也可将实情告知于孤吗?”一道像在撒娇的清亮声音问她。 幻觉转瞬间破灭,从噩梦里惊醒。 冉寻捧着爆米花桶,戴口罩,坐在席间,只露出一双素来言笑晏晏的眸子。 却在看到她狼狈不堪的模样后,迅速收敛笑意,担忧得不成样子。 问她怎么了,要不要陪她出去休息。 她们那时距离很近。 近到游纾俞有了错觉。 好像恣意的风裹挟栀子香气,兜兜转转从海角返回,吹醒她这一棵烂到骨子里的萧条枯树。 像一场失去了就再也找不见的重逢返场。 梦境从无限轮回的影院场景脱出,走到尽头。 游纾俞从床上起身,目光投向窗外。 原来天已经蒙蒙亮,迈过空洞循环的深夜,又是新日。 她将要在新的一日,与冉寻走入日光下。 迎来送往,百无禁忌。
第38章 冉寻今天起得很早。 洗漱时, 看了眼她和游纾俞的历史聊天记录。 视频通话停留在凌晨时分,十分二十四秒,由她挂断。 而游纾俞发了新的一条。 [我有一节早课, 抱歉,十点结束后去见你。] [老地方见。]冉寻故作轻松回复。 老地方是她从前时常等游纾俞下课的生化楼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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