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婧:“婶儿,老板去冰川了。” 吴婶往过走:“我听到了。” 黎婧:“那你就一点不急?她之前几次去冰川,哪回不是折腾得剩下半条命才回来?这次身上还有伤……” 黎婧话留半句,脸都白了。 吴婶却说:“忍冬知道分寸。” 黎婧:“屁!不是,我的意思那个地方太危险了,真碰到什么意外,人力根本对抗不了。” 吴婶朝窗外看了眼,说:“再等等。” 黎婧欲言又止,心急如焚地去看小邱。 小邱沉默半刻,说:“明天中午还不回来,我去找。” 话落,小邱拉门离开,没有任何一点犹豫。 她的干脆利索是对下个楼、发条微信都要再三犹豫的纪砚清赤.裸裸地嘲讽。 窗外的风大片大片,风灯在晃。 纪砚清冷着脸,转身往楼梯口走。 拐上去之前,黎婧的声音又一次传来:“婶儿,老板这次真的会和以前一样,平安回来吗?” 吴婶看了会儿外面凶残的雪和黑暗诡异的夜,语气依旧肯定:“会。” 可事实上,翟忍冬自己都不知道这次等着她的会是什么。她租借的雪地摩托抛锚了,开不了,徒步走出去就更加没有可能——上百公里的冰川,风雪狂怒着涌来,她在看见明天的天光之前早已经被埋在了雪里。 明知道这么危险,为什么还要来,而且是一次又一次? 翟忍冬也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她靠坐在雪地摩托旁边,守着两具刚从冰里凿出来的无名尸骨,沉默地说:她是真的爱积德行善。 这个镇子上的人都信神佛庇佑,因果缘法,很多年前她来了,就也信了。 这些年生活在这里,她能帮的都会顺手帮一把,像黎婧她们,像孙奶奶和金珠,像老街卖香的,疾控中心做动作血液采样的,像阿旺,还有很多。每隔一段时间,她还会来冰川走一圈,找一找那些被冰冻住的探险者的尸骨,凿出来,带回去,找到他们的亲人团聚,或者找一个见得着太阳的地方安葬。 她在积德,用心得连一串被风刮断的风马旗都要从雪里刨出来带回客栈。 她信自己做的好事越多,母亲在那个她看不到的世界里就能过得越好。 但这一次,她不够虔诚。 她带着愤怒进来,只想发泄。 可能就是因为这样,她骑过快四十次的雪地摩托才会半路抛锚,把她困在这个看不见边际的冰川里。 翟忍冬平静地仰头看着不见星月的雪色夜空。 夜里风声凄厉恐怖。 她的声音轻不可闻。 “妈,我以为没可能的事情发生了。” “我和她见面了。” “她来的时候正直巅峰,风头正盛,还有稳定交往很多年的女朋友,可我现在只有一家不盈利的客栈,没钱,没前途,没名望,什么都没有。” “我已经配不上她了。” “我不能看她。” “我避开她投来的目光,转身去关门,也把自己蠢蠢欲动的心思重新关进不见天日角落。” “只关了那几秒。” “过后,我抢黎婧的活儿给她办入住,问她要一个确切的离开时间,好让自己知道这一趟能见她多久。” “我把一楼最亮的几盏灯都给她开了。” “我明知道自己需要安全距离,还是忍不住坐到她旁边,帮她生了一炉火。” “她问我名字的时候,我的嗓子在抖。” “听到她和女朋友分手那秒,我的第一反应是高兴,然后才是心疼。” “我明知道自己已经配不上她了,还是觉得高兴。” “妈,我是不是自私又可怕?” “我一直都是这样。” “对她是,对你也是。” 翟忍冬头枕着冷冰冰的雪地摩托,雪在肩上落了一层又一层,压着她已经不堪重负的身体。 “知道她晕车,我随手往头发抹一把柴火灰,就和跟踪狂一样跟她上了车。” “她的门敲不开,我翻出退烧针,和强盗一样闯进去。” “她吃饭钱不够,我急。” “我没钱,还给她买最贵最好的头盔。” “妈,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看到她躺在铁轨上那晚,我是真的想过撞死那个人,就算他什么都没有做,我也还是想撞死他。” “她给我的披肩、衣服、补品,揉在我背上的手,明知道会勾起心里的刺还要帮我的忙,给我的那根生日蜡烛,向我剥开的过去……” 翟忍冬抬起手臂搭着眼睛,嘴角绷紧,松开,绷紧,松开……最后还是向自己妥协了一样,迟滞地咽了一口喉咙,吐出声音。 “我想抱她。” “她被往事纠缠得越深越痛苦,我越想走近她。” “可她不喜欢我。” “她不喜欢别人了,也还是不喜欢我。” “不喜欢我为什么要主动和我接吻?” “她把我当谁?” “妈,她把我当谁!” “……” 翟忍冬重复着最后一句话,从疑惑到愤怒,到不甘,最后全部都变成了墨色的寂静。 就是纪砚清哪天真来问她了,她也不敢说自己是谁。 她的过去又脏又烂,一想起来就直犯恶心。 狂风把头发吹到翟忍冬脸上,裹着雪,她的轮廓变得朦胧,模糊。 她动了一下,垂下已经冻到开始发僵的手,但没有去管不停往脸上抽的头发,而是拉开衣领,从脖子里摘下不知道哪天重新戴回去的项链,悬在眼前。 项链是个身着舞裙的女人,仰身踹燕,银质的,戴的年份太久,上面已经满是划痕。 黎婧有一次看见,撇着嘴说就是把它扔在路上,也不会有几个人捡。 翟忍冬也这么觉得。 可就是这样一条项链,翟忍冬打了整整三个月的工,才从别人手里买过来。 那时候她15岁,提前考上大学,一个人坐了三天的火车,什么都没带,也没有钱,两手空空地跑来上学。 她的第一床被褥是辅导员买的,每天靠着勤工俭学的微薄工资度日。 她那么穷,哪儿买得价格虚高的周边。 还是一个刚刚成名的舞蹈演员的粉丝自己花钱做的周边,量少,银质,价格可想而知。 她开始找工作。 没成年很难找。 找到了工资也不高。 她只能不断问,不断试,等她好不容易攒够钱,那个人却说绝版了,想要的话加价。 加得很离谱。 她想了几秒,只说一句“我要”就又开始打工,从冬天开始到寒假结束,终于在来年得偿所愿。 舍友不知道从哪儿听说了这件事,问她是不是疯了,一条银项链而已,哪儿值得她一边在繁重枯燥的学业上拿第一,一边起早贪黑去打工。 她当时说了什么? 翟忍冬盯到发虚的视线聚拢到项链上,想了很久才想起来。 她说:“嗯,我是疯子,疯子的命不值钱。” 所以什么都敢做。 时至今日,这种恶劣的品性还在她身体里存在着,还被用在纪砚清身上。 翟忍冬忽然有点同情纪砚清,她来这里只是想逃避一些不愉快的现实,怎么就会遇上个她? 一无所有,却贪得无厌,还不知悔改。 昨晚在帐篷里躺着,她又一次回顾纪砚清喊的那声“骆绪”,把它改成自己的名字,把“你怎么敢碰我”,改成“你为什么还进来”。 她就为了让自己舒坦一点,背地里无限下作。 翟忍冬被越来越重的寒气包裹,浑身冰冷。她像是察觉不到似得,把项链攥进手心里,平静地说:“妈,我这样的人,是会有报应的吧?” “可是一个人的路走久了,真的孤独。” 轰隆的风雪随着翟忍冬的声音奔腾而来,像是要讲这个世界颠覆。 远在客栈房间里的纪砚清骤然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她喘着气坐了一会儿,伸手摸到床头柜上的打火机。 “咔”一声,黑暗中亮起蓝色的火苗。 纪砚清开机,点进微信。 和翟忍冬的对话框还停留在那句“什么时候回来”上。 冷冰冰的文字闪在打火机微弱的光里。 纪砚清盯看着屏幕里加粗的两个字——忍冬,又一次百思不解地问。 翟忍冬,你到底是有多生气才会不要命的跑去那里? 你既然那么生气,为什么还要在走之前对我的事面面俱到?? 纪砚清呼吸加重,抿着唇冷着脸,脑子里是舞蹈教室翟忍冬把胳膊抵到自己嘴边时挥之不去的脸。 不是说破皮了会咬回去吗? 连夜逃跑算什么本事! “咚!” 纪砚清一甩手,将打火机狠狠砸在罗汉榻里。 ———— 翌日,整个藏冬都死气沉沉的,一直到临近午饭,人慢慢多起来,才有了点声音。 黎婧和小丁心不在焉地招呼人。 小邱靠在门口,十二点一到,她说:“我去找冬姐。” 黎婧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说:“我跟你一起去。” 小邱:“去了可能回不来。” 黎婧笑了声,去裹围巾:“我这条命本来就是老板救的,真回不来就当还她了,不对,是去陪她。她的嘴太毒了,除了我,没人受得了。” 黎婧跟着小邱往外走。 炉边,纪砚清在小邱开口的那个刹那脚往回撤了一下,又死死踩在那里,没有起身。她抿着唇,握着火钳子上的手骨节紧到泛白。 短短三四秒过去,门外骤然一声惊呼响起,纪砚清手一抖,火钳子狠狠磕在了桶上。 黎婧:“老板,你怎么才回来啊!我们都快急死了!” 有人说:“这次还真有点惊险。要不是科考队的人经过那儿,翟老板已经被昨晚那场暴雪埋了。” 黎婧倒吸一口凉气:“以后不许再去!” “咳。” 门口传来一声气虚的咳嗽。 纪砚清一瞬间咬紧了牙齿,过后冷静地放下火钳子起身,抱着双臂,下巴微抬,一身冷傲地看向门口。 四天半不见,翟忍冬脸上血色全无,嘴唇发青,肩膀微微弓着,脚步虚浮到需要小邱架着才能直立行走。 纪砚清脑中一空,僵在原地。 翟忍冬就那样被架着走过来,看见她,然后像是不认识她一样,视线漠然地从她身上经过,上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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