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叩。”翟忍冬曲指轻敲桌面。 前台一个激灵坐起来,揉着眼睛说:“要走了?” 翟忍冬“嗯”一声,说:“今天麻烦了。” 前台:“小事,你不和中午一样一个人在外面冻着比什么都强。” 落后一截的纪砚清步子顿住。 难怪翟忍冬会那么及时的带着手机出现,她一直就在外面等着。 怕她发现,在大雪纷飞的外面。 纪砚清看着翟忍冬脸侧已经干涸的血迹,一点点攥紧了手。她仍然脆弱的心脏在被什么拨弄,影影绰绰,隔着薄雾。 雾不重,根本压不住谁的思绪。 所以当纪砚清看到挂在后视镜上的白色头盔时,立刻清醒肯定地说:“翟忍冬,饭店老板娘让你带我去银行取钱那天,你不是故意先走,跟我过不去,是去给我买头盔了对不对?” 翟忍冬抬腿,跨坐上去说:“我没带过人,没有备用头盔。” 果然…… 纪砚清已经没有什么新词可以用来检讨自己了,对翟忍冬,她带过太多偏见,有声无声道过太多次歉,词汇量已经耗尽了。她在摩托车油门的轰隆声中坐上来,抬起手,贴在翟忍冬后心。 翟忍冬的身体微微紧绷。 纪砚清压下手,在她后面说:“有句话,我在决定教阿旺那天就想说了。” 翟忍冬记得,纪砚清当时只说到“翟忍冬,你”,后面的话被阿旺母亲打断了。 “什么话?”翟忍冬问。 纪砚清说:“你明明有一副无人能及的好心肠,为什么嘴那么硬?” 被误会不解释,做好事不明说,嘴硬到明明救过黎婧一条命和她的后半辈子,却硬生生快被黎婧忘了。 这种滋味好受吗? 还是人不留名就是这个样子。 纪砚清不懂。她的手贴在翟忍冬后心,等着她的解释。 翟忍冬静了很久,说:“没你想得那么好。” …… 两人到藏冬的时候,一楼只开了盏小灯,窝在炉边等她们的黎婧迷迷糊糊起来说:“今天怎么这么晚的?” 翟忍冬:“临时有点事。” 黎婧“哦”一声,问她们要不要吃饭。 翟忍冬说不吃。 纪砚清一样。 两人一前一后上楼。 翟忍冬走在前面。听到微信声响,她的视线下意识往身后瞥。 纪砚清的脚步声没有断,应该是没看手机。 静默持续到上到三楼。 翟忍冬听到了屏幕解锁的声音,但没有熟悉的清屏声,而是纪砚清越来越慢,直到停止的脚步。 翟忍冬装在口袋里的手握了一下手机,回头说:“早点休息。” 纪砚清没说话,视线定格在自己手里那片亮起的屏幕上。 自从来到这里,她就再没看过微信,每次开机都是一键清除所有屏幕通知,不会阅读任何消息。 她最近一次用微信是和翟忍冬加好友,加完没多久就关机了,一直到今天上午在网吧再开,然后惯性清屏,始终没有看过微信消息。 现在,她看到了一条来自翟忍冬的。 看日期和时间,是警局,她刚结束问话出来那会儿。 她还以为那一声响又是谁的质问,所以没看。 今天才知道是翟忍冬。 她说:【春天不远,玩得开心。】 春天有着无穷无尽的生命力和希望,开心则是纪砚清此前最望尘莫及的事情,当这二者同时出现,她感到心脏裂开了一道道口子,不疼,裂的只是一层冰雕泥塑的灰暗外壳,裂开之后有跳动的,柔软的心脏。 纪砚清息屏手机抬头:“着不着急睡觉?” 翟忍冬不明所以,所以沉默不语。 纪砚清说:“不着急的话,陪我喝壶酒。你昨晚打的那壶。” 纪砚清走过来开门:“和你说说我的故事。” 和你说说我的故事,换个理解是,我打开我心上门让你进来看一看。 这对任何一段关系来说都是莫大的进步,翟忍冬无法拒绝,跟在纪砚清后面进来,反手关上门,在门廊里停了会儿,问:“要不要开灯?” 凡是被藏着的故事,里面多少都有点扎人的刺和丑陋的伤,剖开需要勇气。 翟忍冬不确定纪砚清愿不愿让自己看到那个比舞蹈教室里更真实崩溃的自己。 纪砚清闻言,果然步子一顿,说:“不开。” 翟忍冬应了声,往里走。 纪砚清的房间临街,有很大一面玻璃窗,雪色和灯光一起透进来,能满足最基本视物的条件。 翟忍冬看到纪砚清脱下手套和外套,重新把头发盘上,洗了手,也让翟忍冬去洗,然后裹着披肩,拎着酒壶酒杯在床尾的地毯上坐下。 纪砚清递给翟忍冬一杯酒,说:“先陪我喝一杯。” 翟忍冬接住,看到自己的只有一个底,纪砚清的几乎倒满。 “叮。” 纪砚清晃了晃酒杯,连着几口,将一整杯酒灌入喉咙,之后靠在床尾沉默不语。 酒精在她血液里迅速蔓延,不久再开口,声音变得沙哑潮湿:“来你这里之前,我从来没有过自己的生活。” 纪砚清的故事只说一个开始,就让翟忍冬心底翻起滔天巨浪。 37年没有自己的生活是什么概念。 相当于半辈子被外力支配,像零件或是机器,需要拥有多高的品质才能保证自己不在日复一日的运转中被磨损到无法使用,或者报废。 翟忍冬捏着酒杯的手骨节泛白。 纪砚清却忽然勾了勾嘴角:“翟老板,以你的视角看,你觉得我的生活会有人羡慕吗?” “今天之前的视角。”纪砚清补充。 结果毫无疑问:“会。” “羡慕的人多吗?” “多。” 纪砚清一下子笑出声来,一改刚才悠徐的倒酒方式,恨不得将整个酒瓶倾倒过来。 酒崩出来洒在地毯上,湿了一大片。 纪砚清置若罔闻,一口气灌下一整杯,急促地喘了几声,捏紧酒杯说:“我真实的生活其实还不如阿旺,她至少有你,有机会被人挑走,带出去,未来充满机会,而我……” 纪砚清极为嘲讽地扯着嘴角:“我这辈子只能做一件事——跳舞,而且必须跳到最好,只要我的腿没断,人没死。” 翟忍冬的眼神深黑寂静,在狂浪的轰鸣声中问:“为什么?” 纪砚清笑着说:“因为我爸爱我妈啊,爱得超过他自己,超过我,超过这个世界上存在的任何一件事。翟忍冬,你理解那种爱吗?” 翟忍冬:“不知道。” 她没见过。 纪砚清:“我不理解,我觉得他有病,病入膏肓。他没有能力跟上妻子事业发展的脚步,留不住她,就该认这个命,而不是把所有挽回的可能寄托的女儿身上,逼她跳舞,跳到最好,跳到超过自己的妻子。他觉得这样就能让妻子服输回头,简直是天方夜谭,可我竟然从3岁陪他病到了现在。” 纪砚清大口大口喝着酒,酒精熏染着她的声音,也将她轮廓变得模糊不堪。 “这些年,我在确保学习不掉队的前提下,把所有时间和精力都花在了跳舞上。” “起初是被逼的。” “我就是一个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会的小孩儿,我得有个地方去,有地方睡觉对不对?” “我无数次检讨自己,是不是我不乖,不听话,不漂亮,不聪明,她才会走,他才会突然之间性情大变,再也不抱我,不对我笑,只知道比我学跳舞。” 酒精漫上纪砚清的眼睛,那里面泛起湿淋淋的红潮:“小孩子能检讨出多复杂的东西,想到什么,她就觉得是什么,所以我开始接受他所有刻薄、变态的压力,努力做个让人喜欢的小孩子。” “我妈不要的那件风衣的腰带抽在我身上的时候,我觉得是我跳舞还不够努力,才会跳错舞步;腿被踩骨折的时候,我觉得是我的基本功还不够扎实,才要那样拉筋;腰被狠狠勒住,快呼吸不上来的时候,我觉得是我还不够自律,才瘦不下来;不被允许睡觉、吃饭的时候,我觉得是我跳得还不够好,才没有拿到第一;在舞蹈教室后门被第二名和她的小团体打,他却只是冷眼旁边的时候,已经不会再错失第一的我仍然觉得是自己的问题。” “我的脾气还不够硬,心还不够冷,才不敢还手。” 纪砚清手里的酒杯猝不及防掉在地毯上,她摇晃着捡了两次,没捡起来,伸手去够酒瓶。 翟忍冬伸手攥住她的手腕。 纪砚清顿了两秒,偏过头,眼神涣散:“翟老板,连你也要强迫我按照你的想法做事吗?” 连。 肯定的时候,她是唯一一个和纪砚清站在一起的人;否定了,她就成了那个让纪砚清再次变得“什么都没有”的人。 翟忍冬只能把手收回来。 纪砚清拿起酒瓶仰头灌,发软的身体逐渐支撑不住。她动作迟缓地侧过身,面对着翟忍冬坐着,将一条手臂折着搭在床边,头靠上去。 “脾气好改,反正我也没什么时间和人交往,那就干脆冷到底好了。” “我开始独来独往,谁都不理,不关注。” “后来小有名气,也轮不到我去恭维别人。” “从主动到被动,久而久之,我的眼睛里就再也看不到周围的人和事。” 纪砚清充斥着醉意的眼睛闭了闭,看着翟忍冬深黑的瞳孔:“大老板,我才是真瞎。你知道吗,骆绪是我15岁就带回去的,温杳是23。我给她们富足的生活,给她们看得见的将来,我应该把我这辈子对人仅有的一点感情都给她们了吧,可她们呢?她们欺负我是个瞎子,背着我搞在一起,还反过来说我不爱她们。” 纪砚清趴在床边笑,笑得疯狂又悲伤。 “我3岁就没有人爱了,我哪儿知道爱是什么,她们想要什么。” “大老板……” 纪砚清抓住翟忍冬的衣服,像是抓着一根救命稻草,她被悲伤重重攻击,紧紧包裹,脆弱不堪地说:“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学了太多的坏,忘了什么是好。” 翟忍冬麻木地心像被人从高空一脚踢落,在地上摔得粉碎。这样刚好,她就可以无所畏惧。 翟忍冬抬起手,触碰纪砚清红透的眼睛:“你没忘。” 纪砚清翕张的睫毛刷过翟忍冬指尖,留下一片碎裂的水光。 翟忍冬说:“这个镇上和你接触过的人都说你好。” 纪砚清朦胧的视线看着眼前模糊的手指:“你骗我。” 翟忍冬:“没有。” “大老板,说话要讲证据。”纪砚清闭上眼睛,用她薄弱的眼皮磨蹭着翟忍冬潮湿的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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