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难得人满为患,估计都是被大雪困住了。 黎婧和小丁又是点菜端菜,又是添茶倒水,忙得不可开交,但依旧精神饱满。 黎婧一看到纪砚清就扬起笑,冲她喊道:“纪小姐,你先找地儿坐,我马上过来!” 黎婧的声音穿透力极强,一嗓子喊完,一楼数十道目光顿时全集中到了纪砚清身上。 纪砚清尴尬是不尴尬,毕竟这儿没人比她更擅长被“围观”,但也确实扯不开她那把矜贵的嗓子,主要是脸皮太矫情,做不到在公共场合大喊大叫,于是只微微抬手示意,没吭声。 纪砚清站在楼梯口扫视一圈,只有昨天那位郭大姐的桌上还有空位。她手背上的冻疮和口子太过触目惊心,有人觉得影响食欲,有人单纯觉得她神经疯癫,怕离得太近遭遇无妄之灾。 纪砚清拉了一下披肩,无视周围明里暗里地注视,朝郭大姐那桌走。 纪砚清坐下的时候,郭大姐吃面的动作顿了一瞬,她没抬头,但桌下的脚,桌沿的胳膊明显在往回缩。 她很清楚自己如今的狼狈,可似乎不打算就此打住,那是非得把这条命耗干净? 纪砚清皱眉。 黎婧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麻利地翻开个杯子,一边倒水,一边问纪砚清吃什么。 纪砚清压着披肩的胳膊放下来,去翻菜单。 炒鸡、炖鱼、酱大骨、溜肉段…… 纪砚清越看眉头皱得越紧:“你们这儿就没什么少油少盐,口味清淡的菜?” 黎婧抬手一指:“小鸡炖蘑菇、肉沫豆腐、肉炒菜花,这些都挺清淡的。” 信黎婧还不如信这世上有鬼。 “素的有没有?” “尖椒干豆腐、地三鲜,哦,还有蒜蓉鸡毛菜。” “就鸡毛菜了,不要蒜。”纪砚清说。 “啊?”黎婧想说不要蒜怎么蒜蓉,话到嘴边瞥了眼纪砚清的穿搭和坐姿,确定她是个讲究人儿,决计不能让自己一张口就“口吐芬芳”,遂改口道:“就个鸡毛菜够不够吃啊?” 当然不够,她又不是修仙的,但刚那几眼菜单看得她已经快被油饱了。 纪砚清忍着又往后看了几眼,说:“煎鳕鱼,冬瓜汤。” 黎婧刷刷记好,把小本本往口袋里一塞:“今天人多,等的会比较久。” 纪砚清眼疼地推开菜单说:“没事。” “那您先坐着,我去招呼其他人了。” “嗯。” 吃饭的长凳没有靠背,一桌一桌之间的距离又非常有限,一不小心就会碰到背后的人,所以纪砚清坐得比平时还要端庄,婉约出尘的披肩再一装点,就显得她与这里格格不入。 她能察觉到那些充满探究的目光,可能还有天马行空的猜测,但没有理会,更不想妥协于当下的环境。 等了将近二十分钟,纪砚清的菜才陆续上来。 黎婧帮她摆好,顺口问正在喝面汤的郭大姐:“姐,一碗面够吗?” 郭大姐连声点头:“够,够。” 黎婧:“嗯嗯,那就好。” 郭大姐目送黎婧火急火燎地离开,拿起筷子捞汤里的肉沫。 她对面,纪砚清还没有动筷子。 纪砚清很多成功的编舞都来源于对事物的观察,她本就擅长读物看人,偏郭大姐的穷困和感恩还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她只要不瞎就一定能看得一清二楚——她根本没吃饱,只是不好意思开口再要。可能这碗面也是别人的好心,好心一旦被索要就变了味道。 没来由的烦躁,无名的怒火在纪砚清心里迅速堆砌。 面汤见底,枯瘦的女人还要把底渣里的菜叶也捞起来吃那秒,她像是忍无可忍一样把煎鳕鱼推过去,冷声道:“这里动辄几十公里看不见一个人,你不吃饱哪儿来的力气走过雪山?” 纪砚清的声音猝不及防。 郭大姐闻言狠狠一抖,错愕地抬头看了她半晌,才确定她是在跟自己说话。 语气很差,脸色难看。 郭大姐却倏地红了眼睛,嘴唇抖着,用她干哑难听的声音说:“你和翟老板很像。” 纪砚清表情寡淡:“我们既不同父,也不同母。” 纪砚清无视郭大姐充满感激的目光,浅色眼珠朝她冻裂流血的手背上一扫,递了张纸过去。 柔软带香,还有浅绿色的印花。 郭大姐惊慌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拿过来擦血,然后战战兢兢地提起筷子。 一楼的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吵得跟菜市场一样,时不时还有突然从背后怼过来的胳膊肘,怼得纪砚清心情全无。 而她对面,小小一片雪鱼,郭大姐吃了十多分钟,竟然还有一大半。 她吃得很笨拙,送进嘴里的每一口都好像比最纯正的珍珠黄金还要珍贵。 纪砚清冷脸看着,眼神不带任何情感。 “她们对你就那么重要?” “什么?” 郭大姐抬头看向纪砚清。 纪砚清冷漠地抱着胳膊说:“花可能一辈子的时间找两个在旁观者看来还没多少感情的孩子值得吗?” “值得。”郭大姐不假思索,“她们是我的孩子,就是搭上我这条命都值得。” 郭大姐干哑的声音根本说不出什么慷慨激昂的话,纪砚清却莫名觉得振聋发聩,她难以理解地注视着面前邋遢狼狈的女人,嘴唇动了又动,最终只是平静地拿起筷子,一下下替她把挂在鱼骨上的肉都剔了下来。 郭大姐手足无措:“姑娘,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有病?” 纪砚清说:“没有。” 郭大姐流着泪,欲言又止。 纪砚清沉默地剔着鱼肉,很久才说:“我只是理解不了。” 郭大姐微愣:“你还年轻,等以后有孩子了,就能体会那种母子连心的感觉。” 纪砚清笑了声,把筷子在没喝的茶水里涮了涮,挑起一颗鸡毛菜:“那我可能这辈子都理解不了。” 郭大姐不解。 在她开口询问之前,纪砚清抬眸看了眼被拆得七零八落的鱼说:“翟忍冬也把自己的煎雪鱼让给你过?” 郭大姐摇了摇头:“翟老板喜欢吃红肉。” 纪砚清问:“那你刚才为什么说我们像?” 郭大姐用皲裂的手背抹抹眼泪,脸上终于有了点笑容:“你们都像这样坐在我对面过,也都想让我吃饱过。” 小镇今天异常的冷。 郭大姐心疼地看了会儿正在急速变凉的鱼,依然选择把筷子放下,先完成对话。 她这些年走得路一条比一条难,衣服一天比一天旧,但为人处世的修养和她对女儿的坚持一样,始终藏在心口。 “我是净身出户离的婚,这些年一边打零工一边找女儿,口袋里始终就那几个零碎的子儿,只能买得起一碗清汤寡水的面。” 郭大姐回忆着这些年风里来雨里去的日子,语气很平静。 纪砚清“嗯”了声,给予回应。 “我的情况翟老板知道,她明面上没说什么,背地里让刘姐把我的面加到别人快两倍的量,还给我放肉放菜,一碗白面总是满满当当。” 郭大姐说着,脸上流露出感激。 “我这些年走得太远,连带饭量也变得很大,可一只碗最多就那么大,再满我也只能吃到七八分饱。” “翟老板是个心细的人,她只要在店里,就一定会坐过来和我同桌吃饭。” “她会让小黎多给自己拿点,什么都不说,把一部分推到我面前。” 郭大姐抬头看着纪砚清,说:“就像你刚才把这盘鱼推给我那样。” 纪砚清不语,她能想象翟忍冬眼皮不抬做这件事的样子,可能冷淡,可能在让黎婧多给自己加菜的,被她犀利地嘲讽过“你饿死鬼投胎啊”,然后她会不客气地回怼“嗯,投你这儿了,有想法憋着”。 她的语气一定很欠。 眼皮再一垂,简直绝杀。 但对郭大姐来说,她的寡言和欠也许胜过千千万万句言语。 翟忍冬…… 纪砚清忽然觉得心烦。 桌上陷入沉默。 郭大姐见纪砚清脸色不好,犹豫着给她舀了碗冬瓜汤说:“喝点热汤。” 纪砚清闻言回神,神色难辨地盯了会儿飘着几点油花的汤说:“翟忍冬为什么帮你?” 郭大姐想了想:“可能看我可怜。九月初,我一路北上找到这里,路上就像你说的,经常几十公里看不到一个人,饿晕在路边了。” “翟忍冬路过看到,把你带回来了?” “嗯。” 纪砚清无语半晌,想起一句耳熟的话:“我们老板那个人啊,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敢往回捡。” 并且说了出来:“铁打的胆子,什么都敢往回捡。” 郭大姐“噗”地笑出一声,浑浊的眼睛里终于透出点亮光:“翟老板是心肠好。” “是,心肠好得别人送她东西,她看都不看。”纪砚清低声嘲讽。 郭大姐没听到,只在大风鼓动窗户的时候偏过头,满脸担忧地说:“也不知道她走哪儿了。” 纪砚清问:“谁?” 郭大姐说:“翟老板。” “她去哪儿了?” “山另一边,有人在那儿看到过拐我女儿的人贩子。” 郭大姐说:“翟老板怕耽搁久了出变故,昨天晚上刚回来就又走了。” 纪砚清蹙眉,脑子里有个念头一闪而过:护目镜会被留在炉子上,可能只是因为翟忍冬走得太急,忘了拿? 这个念头刚起来就被纪砚清否了。 护目镜又不是什么难拿的大件,翟忍冬得多急才会忘。 她又不是真雷锋,怎么可能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做到这份儿上。 纪砚清偏头看了眼墙边的垃圾桶,里面的东西已经不知道倒了几次。 ———— 后面几天,郭大姐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在一楼找个不碍事的地方坐着等翟忍冬,从天明等到天黑,又在下一个天明准时出现,虔诚地像等一颗星亮,一轮日升,或者一根能救她于苦痛的稻草。 纪砚清没再和郭大姐聊过什么,她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翟忍冬,一日三餐按时出现,坐在郭大姐对面,给她点一盘菜,然后默不作声地推过去,看她抖着手抹掉眼泪,说一声“谢谢”。 这里的雪一天比一天大,无法外出活动的时间漫长又无聊,房客被困久了难免怨声载道,有些脾气差的会莫名其妙朝黎婧和小丁发脾气,弄得她们苦不堪言。 到第五天,纪砚清也隐隐有些烦躁,所以午饭过后,她没有直接上楼,而是让黎婧帮忙泡了壶从老街买回来的茶,独自坐在靠窗的桌边消磨时间。 后来变成观察郭大姐的一举一动。 纪砚清想,如果把郭大姐的故事编成一支舞,一定悲壮又充满力量,可以让很多人看到希望,或者,只是舞台上一缕光从观演者手心经过,就有可能是另外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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