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邱“嗯”了声,说:“心外。” 江闻脑中嗡然一片。 心外的,那翟忍冬对纪砚清的病应该再清楚不过。 无知才能无畏。 她什么都知道,还怎么敢继续和纪砚清在一起!怎么做到用那么短一点时间就接受了一切,安排好了一切! 江闻回忆起那晚风平浪静的翟忍冬,骨头缝都好像透着凉意。 小邱没发现江闻的异常,兀自说:“我认识冬姐那会儿,她还没毕业,跟着导师在医院的实验室做研究。她知道我手上没钱,就每天在医院食堂买了饭,送到病房给我和我妈。冬姐话少人冷,我那时候年纪小,被她送了一周的饭才敢过去和她说话。” 江闻掐了一下手心,强迫自己冷静:“说了什么?” 小邱:“问她那些饭多少钱,为什么帮我。” 江闻:“翟老板怎么说?” 小邱:“没说,直接就走了。” 这个回答在江闻意料之中。翟忍冬光是看外表,就知道不是那种做了好事后到处宣扬的人。 不过,她也许知道翟忍冬为什么帮小邱——同情心,同理心,同病相怜。她们都有父亲,但最终都和母亲相依为命,生活困窘。 小邱说:“我妈在医院住了一个月,出院那天,冬姐回学校了,我没见到她。” 她还以为以后都见不到,一直在脑子里想象着翟忍冬毕业成了医生,穿上白大褂治病救人的样子。她不爱笑,但莫名让人觉得可靠,做医生一定是负责又厉害的好医生。 她一直想象着那一幕。 可三年后,她又一次陪母亲去医院的时候,却只看到翟忍冬穿着手术衣蹲靠在墙根沉默死寂的样子。 小邱说:“医院的人说冬姐妈妈刚没了,心脏血管肉瘤,都已经剥干净了,人还是没活下来。” 医院的人还说那是她唯一的亲人。 她读书,她服刑;她毕业,她入院。 入院的时候已经是末期,前前后后治了半年,吃尽苦头,所以人都劝她再治意义不大,不如过几个月开心日子的时候,她依然在坚持,包括最后孤注一掷的手术。 小邱说:“冬姐那时候不如现在温和,面对唯一的亲人,她偏激、极端,谁劝都不接受。” 固执得非要让母亲再坚持一下,再陪一陪她。 母亲心疼她,她说什么,母亲就听什么,一直为她坚持到了最后。 “最后还是没坚持住,冬姐的人一下子就空了。”小邱红着眼睛说:“冬姐学医是因为她妈妈,15岁就考上大学,23就博士毕业,一路赶时间一样努力长大也是为了她妈妈,结果日子刚要好起来了,她妈妈没了,那种打击很致命。” 换一个人会崩溃。 翟忍冬只是在墙根蹲了几个小时,就站起来料理母亲的后事,注销户口,收拾她的少得可怜的遗物,然后去医院辞职。 “冬姐特别优秀,医院的领导,她老师都劝她再想一想。” “他们宽容怜悯,冬姐冷静清醒。” 她从头到尾没提一个“恨”字,但所有人都知道她恨自己不听劝,非把母亲折腾到最后,让她那辈子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 有这个前提在,她说想多点时间陪母亲,医院那边就是再不舍得,也只能同意她辞职,否则他们绑架的就不是她的职业道德,而是她的命。 “辞职之后,冬姐带着母亲的骨灰去了很多地方,看过很多风景,偶然经过我们镇,知道这里的人有信仰,离天堂又近,她就留了下来,把母亲安置在公墓,自己晚上住在藏冬,白天去友红婶儿那儿喝酒。” “藏冬前任老板是个很大方的女人,她一开始给冬姐免费的地方住,后来干脆把店也给了冬姐,目的是希望她有点事做,人能慢慢活过来。” “可还没等到谈拢,冬姐就去了山坡上。” 在那儿割开手腕,想死。 小邱到现在都忘不了山坡上的那一幕——翟忍冬睁眼睛躺在雪地里,雪里埋着她的血。 那一天的翟忍冬平静到让小邱恐惧。 她还以为翟忍冬再也不可能有“活”过来的一天,可奇迹就是发生了。 翟忍冬突然接到老师的电话,让她回去一趟,想再聊聊辞职的事。她就去了,再回来像是变了一个人,接手了藏冬,招了人,一天一天经营到现在,不止自己的日子安稳了,还帮了黎婧、小丁她们。 小邱说:“是纪老师无意给冬姐跳了一支舞,让她突然想起来自己在这个世上还有东西可以在意,才慢慢好起来的。” 但没完全好。 母亲的死,还是受尽痛苦而死,是翟忍冬永远也无法弥补的歉疚,一日日在她心里积压着,她怎么都忘不了母亲死在手术台上的那个画面。 慢慢地,那一幕成了她心里过不去的障碍,一看见被剖开的人体就会想吐。 她开始回避。 回避等于放任问题发展。 再后来,她连血肉模糊的动物尸体都不能看。 那她还怎么回去做医生? 她是心外科医生。 外科医生的本职是诊断外科疾病,为患者提供手术治疗。她想留在那个岗位,第一刀永远“开膛破肚”。 “冬姐的老师始终觉得可惜,但又没什么好办法,只能退而求其次,让她每年七八月回去医院待一个月,算是进修,平时也没完全落下,一方面基于我们本地的常见病进行研究,一方面给我们这里的人看病。” “只看远处的,知道的人少,她是医生这件事就传不开。每次一去两三天,悬崖走过,雪山爬过,去过很多地方,救过很多人。” “她说那是在积德行善,和去冰川里挖人一样,她说自己做的所有事都只是在弥补母亲,希望她在那个世界能过得好,是她的私心,所以一直不承认自己还是个医生,镇上的人也都不知道她会治病,只有我妹一直是她在照看,为我们砸钱,为我们回去医院欠人情;另外一个是老街卖香的,她老婆来不及送医院,冬姐过去看的。” “看完之后不让任何人提。” “冬姐心里那些事从来就没有真的过去,只是纪老师对她影响更大,她才能靠着她,像个正常人一样勉强生活。”小邱放在最后说。 江闻坐在她对面神情冰冻,整个人阴沉得可怕。 小邱这才发现她已经很久没出过声音。 小邱叫了声:“江律师?” 江闻侧脸紧绷,浑身都在细微地发抖:“你刚说,翟老板母亲的病叫什么?” 小邱:“心脏血管肉瘤。” 江闻捏断了手里的录音笔,天知道后面的谈话,她是怎么保持冷静进行下去的,见到翟忍冬又是怎么若无其事试探她的。 “小邱妹妹之前已经做过一次手术了?” “医院你找的?” “钱也是你想办法解决的?” 她多希望从翟忍冬身上看出恐惧,找到破绽,那她就有了劝她放弃的理由。 同样的事,同样的过程,可能还有同样的结局,让同一个人,以最清醒的方式,甚至是看得到结局的方式再经历一次,这太残忍了。 可翟忍冬对于她的试探半真半假,说得风平浪静。 她就只能把堵在喉咙眼里的话全都咽回去,一直到晚上喝了酒,翟忍冬给她办理入住,送她上楼,她还是选择对小邱食言,忍无可忍地对翟忍冬说:“对你母亲,你固执,对纪砚清,你放任,翟忍冬,你不能从一个极端一下子跳到另一个极端啊!万一她还有得救呢?万一这次的结局就是不一样呢?再判断错误一次,你怎么受得了?” 翟忍冬帮江闻放行李的动作顿住。 江闻说:“翟忍冬,不要这样,你是医生,不到最后一秒你最不能放弃。再去试一试行吗?” 翟忍冬沉默地站着,时间都好像静止了,过去很久,她才松开江闻的行李,回头问她:“万一她活不到五月怎么办?” 江闻愣住:“五月怎么了?” 翟忍冬:“我答应五月带她去冰川。她在做一台歌舞剧,其中一幕——可能是最重要的一幕——和冰川有关,和我有关,和她决定继续跳舞,重新开始一段人生有关。这一幕很重要,可万一,她活不到五月怎么办?” ……她到死都会带着遗憾。 江闻打了个战,几乎站不住。 翟忍冬说:“我不是真的天不怕地不怕。” “我就剩她了。” “我能在割了自己一刀之后,还好好地站在这儿和你说话,是因为还有她能惦记,能去见。” “我就她这一点念想,赌不起。” “江律师,你也可怜可怜我,行吗?” 江闻哑口无言。 翟忍冬说:“春天到了,我会送她回去。这之前,我还是那句话,她得开心,得要什么有什么,得圆满。” 江闻:“可她的身体去不了冰川!现在季节也不对!” 翟忍冬:“她不用去。” 江闻:“不去怎么圆满?” 翟忍冬转身往门边走:“那是我的事。” ———— 那天晚上,翟忍冬走了之后,江闻无数遍反问:为什么翟忍冬的命这么不好?好像她遇到的每一件事都在和她作对。 她也无数遍谴责自己,不该酒后失言,那么早就把纪砚清的事告诉翟忍冬。 从那天起,她的良心没有一天安生过。 现在,她盯着波澜不惊的骆绪,愤怒山呼海啸一样往上涌:“你让我们知道纪砚清的事,又不让我们知道全部!你把我们所有人都算计在这里面,有没有问过我们意见?!你把翟忍冬的命算进去,有没有问过她的意见?!你用纪砚清喜欢的人去换她自己,又有没有想过她答不答应?!” “骆绪,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狠,这么自私的?”江闻气得嗓音都在颤抖。 骆绪说:“没变,我一直都是这样。” 江闻满脸嘲讽:“我现在开始怀疑,你到底有没有爱过纪砚清。” 爱过,不可能对她这么残忍。 骆绪说:“没爱过。爱,不可能把她拱手让人。” 江闻目眦欲裂:“不爱,为什么会在她身边待那多年,现在这么还处心积虑地“帮”她?!” 骆绪:“感激。” 江闻:“好!好得很!我活到这把年纪第一次见谁感激一个人,是用恨不得让她万箭穿心的方式!骆绪,你最好永远这么自私这么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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