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听话,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你们这行必定会经历很多次失败,你得学会面对,就算第一次发生在妈身上,你也要勇敢地接受。” “忍冬,记住了吗?” 她没记住。 一个字也没记住,才会在这个连一趟直达火车都没有的地方一躲十年。 而母亲,就在离她十公里的一直看着。 看着她的骄傲,她一辈子的盼头庸庸碌碌,毫无成就。 …… 迟来的歉疚像刀凌迟着翟忍冬,她疼得浑身冰冷,抱在纪砚清身上的力道重得她在昏睡中也不舒服地皱起了眉头。 翟忍冬低头看到,如梦初醒,死寂又狼狈地松开纪砚清,把她放在床上,用被子盖好,然后孤立地站在床边,攥着手,指节泛白,青筋暴突,一刀一刀,等身上的血肉被割得一片不剩了,沉默地往出走。 外面,江闻已经等了很久。 甫一看到翟忍冬出来,江闻错愕得以为自己认错了人。从她14岁遇见到现在,江闻只在她身上看到过冷冰冰的刺,无法想象她被刺扎得骨头都直不起来是什么模样。 现在她就是这副模样。 明明笔直地站着,却好像已经在命运面前一败涂地。 江闻张口结舌。 翟忍冬动作轻缓地锁上门,抬头看过来,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问她“有什么事”的时候,她才恍然回神,喉咙失控地抖着,半晌说:“我是不是不该那么早就告诉你纪砚清的事?” ———— 纪砚清带翟忍冬回去家乡谈恋爱的那天晚上,喝多先睡了,后面是江闻和翟忍冬喝着酒,一件事一件事问她怎么把纪砚清当宝,怎么拿全部爱她。 翟忍冬话少,但有问必答,答必满意。 江闻听着她描述出来的那个有血有肉的纪砚清,心绪起伏翻荡,以至于喝酒忘了量,醉倒在她面前。 半夜骤然清醒,江闻被窗边悄无声息的黑影吓了一跳。 “还没睡?” 江闻坐起来缓了一会儿,说:“抱歉,我还以为她这辈子不会有被幸福包围的一天,一时高兴喝多了。” 江闻揉着头起身:“不打扰你们了,先走了。” 窗边的人这时才动了一下,声音哑得像是被割伤了:“她的病,什么时候查出来的?” 江闻脚下踉跄,失态地跌坐回沙发上:“谁的病?” 翟忍冬一步步从阴影里出来,站在月光下:“纪砚清。” 江闻笑了声,强装冷静:“纪砚清能有什么病,她不是好端端的……” “心脏癌症,心脏血管肉瘤。”翟忍冬打断。 江闻脸上的笑容消失殆尽:“你知道?” 翟忍冬:“三个小时前刚刚知道。” 江闻心猛地一坠,知道是自己酒后失言了。她不确定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毕竟只有短短两次相处,她对眼前这个人的了解还很片面,可纪砚清有心脏血管肉瘤却是不争的事实。 “你怕了?”江闻说。 她自私的第一反应是维护自己的朋友,想知道翟忍冬是不是打算知难而退。 翟忍冬站在月光和阴影的明暗交接处,目光静得让江闻心惊。她说:“怕。” 江闻冷了脸起身,话没出口,又听见翟忍冬说:“怕来不及让她再开心一点。” 江闻的怒气定格。 翟忍冬说:“她才刚开始和我谈恋爱,时间太短了,还有很多事没一起做,情人节也没有碰上。” 可她已经想好了礼物——运气好的话,能在保护站的山坡下找到一片冰凌花,无色无味,壮美无边,应该算是这世上最盛大独特的礼物。 她想送给纪砚清。 所以她想知道,还有没有时间。 江闻定定地看了翟忍冬很久,才从直上直下的错愕情绪中回神,回答她问在前面的问题:“六月查出来的,体积很大,手术难度高,风险大,骆绪……” 江闻停住,说:“骆绪是纪砚清前任。” 翟忍冬:“我知道。” 江闻又一次惊讶于翟忍冬和纪砚清之间关系,似乎已经到了全身心交付,没有秘密的阶段,那任何概率的分别落在她们身上都无异于一场剥床及肤的灾难。 江闻忽然就不知道怎么继续了。 她才刚刚听到了她们幸福的开头,怎么敢直接了当得提结尾? 翟忍冬替她说,“骆绪咨询了医生,权衡了成败的几率,选择隐瞒她,让她自生自灭。” “不是。”江闻否定,“春天,春天一到,纪砚清会去医院做手术,那时候她会知道真相。” “这之前呢?” “……骆绪想让她有一点自己的空间。” “骆绪都和别人上床了,还管她的死活干什么?” “假的。” 江闻伸手拨了一把头发,无力地坐回到沙发上说:“纪砚清的问题是集体体检的时候查出来的。她的报告一向是直接送到骆绪手上,骆绪确实像你说的咨询了医生,权衡了成败的几率。” “很低。” 翟忍冬:“再低,纪砚清也有权知道。” “你不懂。”江闻愤恨地说:“眼看着纪砚清的年纪越来越大,她爸逼她就逼得越来越紧,越来越急,她的压力大到几乎每天都要喝半瓶酒才能勉强睡上几个小时。这已经是变相的自暴自弃,再告诉她她有病,极大概率治不了,你觉得她会怎么做?” 翟忍冬嘴唇轻颤。 江闻说:“她根本不会治。” 江闻吐了口气,偏头看着阳台澄澈的玻璃窗:“她喝醉的时候问过骆绪一句,从15楼跳下去是不是不会有什么痛苦。” 翟忍冬垂在身侧的双手剧烈颤抖,握成了拳头。 江闻说:“她有时候,是个很颓废的人。” “骆绪不能冒险,就只能瞒着她,让人换了一份报告拿过去,告诉她只是一个良性的小肿块,切掉就没事了。” “最迟春天去切,再晚,就没有手术机会了。” “这是实话。” “骆绪让人换了个说法,告诉她拖过春天,手术难度会增加,让她一定在那之前去医院。” “还说切掉肿块会影响她的状态。” “这是也是实话。 “不管良心恶性,心脏上动一刀,她的状态必定会下滑,所以骆绪没让人隐瞒这点。她的目的是让纪砚清听到这些话后,立刻放弃当下那个自己,但又不是完全放弃,毕竟只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良性肿块而已,切掉了影响跳舞,不影响生活。” 江闻说:“骆绪算得没错,这个结果对纪砚清来说的确刚刚好,她不用找额外的理由就能从跳舞的桎梏中解脱出来。” “她拿到报告那天晚上还是喝了酒,喝得很痛快。骆绪的目的达到。” 翟忍冬:“达到了,为什么还要和温杳扯在一起。” 江闻:“因为纪砚清没按常理出牌。” 江闻晚上喝得酒多,头还晕得厉害,停顿了一会儿才说:“骆绪以为纪砚清既然找到解脱的方法了,就会顺着走下去——挑一个时间住院手术,成功了,她不会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手术,失败了,不会有太多痛苦,整个过程神不知鬼不觉。” “可她偏偏不这么走,因为放心不下温杳。” “骆绪早已经功成名就,纪砚清还给了骆绪自己的身前名身后事,骆绪往后必定一帆风顺,事业蒸蒸日上。” “温杳不一样。” “温杳才刚刚有一点名气,没人护着,会走很多弯路。” 江闻喉头梗塞,声音逐渐变得不稳:“以前那个纪砚清很难相处,脾气差,傲,根本不把周围的人事放在眼里,但其实她是个软心肠的,不然她不会带回去一个骆绪,再带回去一个温杳。不管她带她们回去最开始的目的是什么,带回去之后都没有亏待过她们。这点骆绪和温杳很清楚,只有纪砚清不知道。” “但在做。” “拿到报告的第二天,纪砚清照旧去舞团排练,时间比之前长,强度比之前大,接的商演也开始翻倍。” “她自己看不清自己在做什么,骆绪看到了——她想在走之前给温杳铺一条宽敞的路。” “这条路包括把舞团给温杳,包括在还能跳的时候,让舞团的影响力大一点,再大一点,这样温杳的脚跟就能站得更稳一点。” “呵。” 江闻低声发笑,眼眶里泛起水光:“温杳来求我,让我不要帮纪砚清出转手舞团的协议,我有什么办法?我找不到合适理由的拒绝,纪砚清就一定怀疑,怀疑了,那骆绪前面的事不就白做了?纪砚清突然知道真相,可能会更生气,更自暴自弃。” “所以那份协议温杳只能签。” “她接受,明确表示那是她能接受的最大程度,再让纪砚清与死亡为伍,每天拖着生病的身体进行那么高强度的训练和商演活动,为她铺路,她接受不了。” “骆绪也不可能坐视不理。” “骆绪开始刻意减少纪砚清的工作,推不掉的,让温杳去替,一点一点在她心里埋下种子,再找一个机会让那颗种子爆发。” 那个机会是她又拿了奖,又一次被那些掌声折磨得烦躁不已,最需要骆绪的时候,骆绪出轨温杳。 她们是她没有明确察觉,但的的确确最在意的两个人,同时背叛她,她就是有神仙一样的心肠,也不可能继续把时间耗费在她们身上。 那她不就有了自己的空间? 在那个空间里走一走,看一看不一样的世界,枯燥单调的人生不就不再只是“为了别人”? 江闻烦躁地抓着头发:“我没想到她会遇见你。” 就算纪砚清真的在那个空间里遇见一个人,喜欢上她,也最不应该是翟忍冬。她把纪砚清放在心里的时间太长了,好不容易才跟她走在一起,让她怎么接受也许马上就要失去她这个残忍的现实? 她说想聊一聊她是怎么把纪砚清当宝,怎么拿她的全部爱她,不过是想知道万一出现最坏的结果,这段猝不及防的关系会对她产生多大影响。 太大了。 也许就是这样,她才会忍不住酒后吐真言,一面可怜她,一面不甘心,一面又在她说出“怕”的时候,心生愤怒,嫌她没有担当。 她一个外人,自私得在拿一个无辜之人的爱情填补自己朋友的生命漏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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