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死……” 怕得开始口不择言,习惯性欺负这个对自己无条件忍让的人…… 纪砚清站立不住,跌撞着在翟忍冬身前蹲下,恐惧像冷血的蛇在她身体里游窜,她死死抠抓翟忍冬的衣服,整个人都在颤抖。 翟忍冬低头看着,总是平静的目光支离恍惚,像被战争狂潮遗忘的唯一一个生还者,天大地大,她能触摸到的只有血肉模糊的疮痍,没有人,没有声,没有时间和未来。她后来又被雪地摩托颠过很多次的胳膊肘打着抖,想摸一摸纪砚清的头发,跟她说点什么,想起她虽然失控,但却为事实的质问,发青的手指一点点蜷缩回来,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喉咙在被蜂拥而至胀破之前,漏出一丝声,“我是故意的,我想让你开心。” 开心一天,一分,一秒都行。 所以能藏着的时候藏着不让她知道,藏不住了,拖着还打有石膏的胳膊、还在吃药的身体跑去冰川里拍一点视频素材给她,希望她没有遗憾。 回来之后,翻来覆去地看,回忆着她的粉丝说她不接受瑕疵。 不接受瑕疵,停留在入口的,加快速度才拍出来造假的视频就不会对她有任何帮助。 可她又不能进去给她拍真实的,现在也没那么个能力进出,五六月她又未必等得到。 那怎么办? 她不知道。 烟抽了一地依然不知道。 她没有无所不能。 母亲一点一点死在她的面前的时候,她束手无策,纪砚清从没有症状到胸闷气短,她还是只能骗她吃一片药,提供不了什么帮助。 一开始她就知道,她不是天神、菩萨,谁都救不了,只是笨拙地拆东墙补西墙,瞒一天是一天,让她尽量开心地过一个年。 她前头那些年从来没有开心过,错过这次,可能就再没有机会。 母亲和她一样,好不容易出狱了,等到她有体面工作了,人却快没了。 她那时候死抓着不让母亲走,母亲就只能受尽痛苦,被折磨得形销骨立,才终于能得以解脱。 这次她检讨了,一言不发,不挽留,不肯求,只希望她开心一点。 她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 有人劝她不要这样,再去试一试。 她也想。 想来想去,想问一句,“万一她活不到五月怎么办?” 那就再发一次疯,不管不顾地,让她在五月之前尽情地开心一次——想在冰上跳舞就跳,想做歌舞剧就做,有个人会事事顺着她,还在一夕之间学会了跟她好好说话,对她说甜言蜜语。 夜色来了,四周是无边无际的昏暗。 翟忍冬在风灯摇晃的光里重复:“我想让你开心。” 开心? 死前的狂欢? 很合理。 之后呢? 纪砚清空茫嗡然的脑子迟钝地思考着。 凌乱恐怖的画面从脑子里一闪而过时,她骤然起身,嗓音颤抖撕裂,瞳孔里恐惧与愤怒疯狂拉扯:“我开心了,你呢?找个没人的地方抽烟?变成下一个陈格?还是和上一次一样,在这里再割一刀?!” 纪砚清死死抓着翟忍冬的手腕,沉在无边无际的冰窟里,快呼吸不了:“上一次,有我给你跳舞,你活下来了,这回呢?” “你一个人,怎么办?” “打算……” 悬崖上,纪砚清只能靠想象还原的画面猝不及防撞上来,她一双眼睛血红,死盯着面前的人,嗓子轻得不如雪落下来的声音,“陪我一起死吗?” 纪砚清抓着翟忍冬的手,摸着她的手腕上的伤疤,笑得悲伤怨怼:“翟忍冬,你怎么能这样?” “生死这么大的事,哪儿是你一个人扛得住的?” “你到底什么时候……” 纪砚清模糊的视线忽然看不清翟忍冬的脸,她狠狠一愣,慌乱暴躁地低头眨眼。 花了四五秒的时间,终于能再次看清眼前的人,却发现她对这个结果似乎没有一丝怨言时,纪砚清的心疼怨怼一瞬间变成了滔天怒火,“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把自己当回事?!!” 受伤不喊疼,难受不会哭。 人不是这样活的。 人在难以忍受痛苦的时候可以呼救,可以崩溃,甚至可以逃跑。 哑巴…… 迟早有一天会把自己逼死。 可翟忍冬好像就是这样。 从小就是。 纪砚清沉入回忆的漩涡,指关节都泛了白。 母亲入狱,这个人失去一切,找的是她; 母亲过世,这个人一无所有,见的是她。 她明明白白就是这个人的唯一,如果不见了,她还能去找谁?见谁? 纪砚清的嘴唇从颤抖变得平静,慢慢松开翟忍冬的手腕,疑惑地说:“忍冬,我是不是不该来这里?” 翟忍冬手发僵,下意识想抓纪砚清,却什么也抓不住。 纪砚清又问:“是不是也不该喜欢你?” “不该承认喜欢你。” “不该说一直在一起,一直谈恋爱。” “不该求什么长命百岁,白头偕老。” …… 纪砚清每说一句话“不该”,翟忍冬的脸就白一分,她踉跄着后退,像是要和翟忍冬划清界限那个瞬间,翟忍冬用力抓住了她的手:“你来了,喜欢了,说了,求了,就……” 翟忍冬始终只是泛红的眼睛里滚下眼泪,执拗地说:“不能反悔了。”
第78章 纪砚清手腕发疼, 愕然失色。 “不能反悔”这种词不应该是说的人用来保护自己的吗? 翟忍冬…… 她说出来,怎么像是求着对方拿刀来捅自己? 这不公平。 一点也不公平。 纪砚清看着翟忍冬静默无声的眼泪,慢慢笑了起来,笑容凄惶无力。 “果然是个傻子。” “大傻子。” 可不是说傻人有傻福吗? 为什么就没人分给这个傻子一点福气? 怎么出生、长大, 她没得选, 现在爱一个人是什么结局, 她依然没得选! 为什么?! 为什么是她生病?!! 为什么偏偏是翟忍冬喜欢的人生病!!! 纪砚清刀刃一样的目光抬起来, 对上翟忍冬, 轰隆作响,粉碎瓦解,死死扣抓着她的手, 试了好几遍才能勉强发出一点声音,“你在冬天喜欢过一个人, 她来找夏天才有的天堂, 却有可能死在半路的春天。” 真实又血淋淋的事实。 没有一样是完美的。 纪砚清说的时候脑子里嗡嗡作响,无所谓生死, 只担心,“这样的事, 你真的能接受吗?” 不能接受最好。 退一步,还有可能重新开始。 要是能接受…… “能。”翟忍冬说:“能。” 抓着纪砚清的手, 看着她的眼睛, 一字一顿:“我, 能。” 只可以能, 没有第二个选择,否则14岁把一张照片当救命稻草还有什么意义, 15岁义无反顾去找一个陌生的人又算什么,往后那些年看着她, 喜欢她全部都会变成一句空话,她好不容易结束的压抑枯燥的跳舞生活,也会趁机变本加厉,让她再无翻身之日。 翟忍冬不允许。她潮湿的眼眶深黑寂静,疯劲儿是压在深处的,时时刻刻维持着她表面的冷静,能迎白刃,能抵死亡,能说:“纪砚清,我们说好了,谷雨那天,你带我一起走。” 纪砚清的眼泪涌上来,胸口的疼痛翻江倒海,啃噬着她,她支撑不住呻.吟,用力抠着翟忍冬抱过来的肩膀,说:“不去医院,不去……” 好像去了就回不来了。 可她还没有想好翟忍冬“能接受”的话,她该拿她怎么办。 医生明明白白和她说了,机会不大。 翟忍冬今年才35,就算只活到60,也还有25年要熬。 她还没想好要怎么安顿她。 想不好。 偏她又不知道什么是知难而退…… 纪砚清脸上发白,意识迅速往下退。 翟忍冬俯身抱起纪砚清,大步往店里走。 小丁刚好出来,话只来得及说到嘴边,翟忍冬就已经抱着纪砚清走过去了。 江闻想拦没拦住,看了眼小丁。 小丁木讷地望着翟忍冬的背影,说:“老板是哭了吗?” 话落,心思敏感的小丁眼眶一片通红。 江闻看着楼梯方向眉心紧蹙,很快意识到什么。她心一沉,揉了把小丁的头,提醒她:“谁都不要说,我上去看看。” 小丁手忙脚乱地抓住江闻:“有什么事,你跟我讲一声,我的嘴很牢靠。” 江闻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嗯”了声,快步上楼。 阁楼的房门紧闭着。 翟忍冬给纪砚清喂了药,靠在床头把她抱在怀里,手徒劳无用地抚摸着她心脏的位置,再怎么耐心也减轻不了她的痛苦。冷汗一片一片冒出来,到她失去意识了,也不见停止。 昏黄的灯就那么照着。 沉重黑暗的夜色从天窗投下来,照得纪砚清脸上苍白一片,像是快要消失了。 翟忍冬没有手足无措地去抓,去留,只是一动不动地抱着纪砚清,侧脸贴着她被冷汗打湿的额头,视线盯着杂物后的相框,整个人寂静无声。 她已经很多年没想起母亲过世时的样子了,安安静静,面容祥和,好像死亡才是她最向往的事——最痛快,最轻松,无牵无挂,无忧无虑。 周围的人都这么劝她。 只有她放不下,浑浑噩噩地过了一天又一天,最后还是选择了最懦弱的方式解脱。 就在带纪砚清去的那片山坡上。 抬头就是无边无际星河,她割开手腕,颓然平静地躺在地上时望着哪儿,母亲就在哪儿,无声地看着她…… 看到了,是不是会责怪她不听话,没有好好践行她的临终遗言? “忍冬,妈知道你选这行是因为从记事起,妈身上就总带着伤,你想让妈好过点,护着妈。” “可这世上不是只有妈一个人需要你,你既然选了这行,就该对得起这行。” “你是妈的骄傲,妈这辈子唯一的盼头。” “妈能看到你毕业就已经很满足了,没有一点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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