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桌有一对中年男人,从吃饭伊始嘴就没停过。他们分明滴酒未进,说出来的话却让陆晴萱一度认为他们是喝上了头。其言语不是污秽得不堪入耳,就是放浪得超出天外;嗓门不是大得声如洪钟,就是含糊得听不分明。 陆晴萱多少有些后悔,后悔在这嘈杂的环境里吃这样美味的晚餐。她在心底暗叹,眼风偷偷地朝洛宸扫过去,她脸上倒是依然平静如止水。 “哎——那个——明天是啥日子来着,九月廿四,我得给我那婆娘上坟去。” “嫂子走得可惜啊大哥,还好有你挂念着。” …… 陆晴萱着实对他们的谈话无甚兴趣,后面实在听不下去了,便开始疯狂往嘴里扒饭,企图用吞咽食物的声音,和刻意弄出来的碗筷碰撞的叮当声将两个男人的说话掩盖下去。故而,她没有注意到,洛宸在听到其中一个男人说的日子之后,脸上现出的那一丝不安与惧怕。 七个人很快茶足饭饱,本想着在客栈外面再赏一会儿夜,洛宸却拿了银两往回走。 “不多待一会儿了么?”陆晴萱寻思她这几日身体消耗得厉害,这会儿许是倦惫,也便起身随她追了上去。 洛宸停下脚步,神色有些微妙,陆晴萱怎能看不出来,只是她一时不好分辨,洛宸这个表情,究竟是出于一种什么心理? “晴萱,”她神色忧然道,“今晚,我需得另外寻一间房就寝。” “嗯?为什么?”陆晴萱以为自己听错了,可再一忖昨晚她对洛宸说的那些话,心下立时忐忑起来,“我……不是不让你脱……脱衣服,今晚你随意,我不……” ——总之,她不希望洛宸和自己分开睡。 然而她话没说完,洛宸已然开口将其打断,她的神色更加为难,许是有什么话想说,却又因为某些原因难以启口,只是道:“并非你想的那样……” ——不是那样是哪样? 陆晴萱听了这话更觉惶急,她就这样挡在洛宸面前,盯着她的眸子一瞬也不瞬——洛宸越是含糊其词,说明问题越是严重。 陆晴萱没有说话,也没有再问什么,只是拦着洛宸,但那架势,也同追问差不许多。谁知两人对峙了一会儿,洛宸突然舒缓了眉眼,似有妥协:“也罢,晴萱你已不是外人,我这隐私告知你也无妨。” “隐私?”陆晴萱顿时觉得松了一口气,可是又好奇起来,“这隐私很难启口么?” “我有沉疴之症,每隔两个月总要发作一次,夜里咳嗽不休,恐影响你休息。” 陆晴萱长舒一口气,像是被吓到之后又被喂了一颗定心丸,转头道:“我是大夫,你身体不好不更应该找我才对?” “这……”洛宸言辞犹豫着,陆晴萱突然想到一种可能,毕竟像洛宸这样的人,是不愿意把自己狼狈的模样外露给别人的吧。想到这儿,她突然就不再坚持了,柔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那明天我给你看看,好么?” 洛宸勾起唇角,颔首莞尔:“明日,定依着晴萱你。” 洛宸另外寻了一间客房,陆晴萱与掌柜的商量,用厨房食材为她煮了一剂食补的银耳莲子羹,可以润肺止咳。随后,她又嘱咐了洛宸好多,包括难受时如何才能舒服一些,等等。总之事无巨细,只盼着洛宸今夜能过得不那么辛苦。 做完这些,她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洛宸的房间。 入夜只是一眨眼的工夫,长街很早奚落,外面的月光不知怎的,晚饭时分还明朗得很,这会儿竟也随着镇子的安静而朦胧起来。 陆晴萱躺在床上,本是睡着了的,后来不知怎么陡然清醒。 洛宸的房间在二楼最头上,离着陆晴萱的房间很远,想到洛宸一晚上都要咳嗽得难以入睡,陆晴萱不由得替她难受起来;再想顶着姣好容貌的她,一时如同得了痨病的人,咳嗽得上气不接下气,憋得面红耳赤,陆晴萱心上又是一紧。她从床上躺着,竟比昨夜里还不得安眠。 不知辗转了多久,她终于按捺不住,翻身下床,披上外衣,掌起灯烛,开始往洛宸房间走去。 走廊里黑魆魆的,越接近洛宸房间,陆晴萱越觉得忐忑难安。烛火在她手中轻晃着,一点黄晕慢慢将洛宸的房门照亮,陆晴萱这才发现,她的门居然没有关严。 这可不是洛宸的作风,陆晴萱心头更觉悚然,而且,她不是夜里咳嗽得难以入睡?为什么到现在都不曾听到咳嗽声,而是—— 陆晴萱把耳朵贴近门缝,能清晰地听到女人为了压抑极大苦痛,发出的难耐喘息声。 她心觉不妙,端着烛台的手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紧跟着几声难耐入耳,她竟蓦地把心一横,就要推开门冲进去。 这时,一个人影从里面把门打开了。
第19章 沉疴(二) “陆姑娘?”谢无亦对陆晴萱这个时辰的到来,显得有些许吃惊。 陆晴萱自然也平静不到哪里去,她礼貌地对着谢无亦点了点头,权作对他的回应,身子却不由自主地要往屋内挤。谢无亦不好阻拦,可又忌惮陆晴萱看到屋中情况,只得蹩仄地偏了半边身子,让出一条缝来。 “她怎么了?”陆晴萱心上焦灼,也不管谢无亦在她身后表情如何,只径直朝床边一个蜷缩的白色身影疾步而去。 烛火发出微弱的光,将原本黑得几乎没有一点亮的屋子照了个半明半昧。陆晴萱看不清楚蜷缩在床边人的脸,但她确定那是洛宸无疑。 洛宸听到陆晴萱的声音,心中恍然一悸,但疼痛已然到了最剧烈的时候,几乎贯穿她的身体,令此时的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她勉强喘息着,咬着牙也只能抬起因疼痛几乎要迷离的双目,神情凄然又无助地看着陆晴萱。 “这是怎么了?——洛宸,你很难受吗?”陆晴萱忙撂了烛台在桌子上,毫不犹豫就跪坐在洛宸身边。她伸出手想要把洛宸从地上架起来,却在碰到她身体的刹那间愣住——这还是她的身体吗?! 每一处肌肉都紧绷似是铁铸的,僵硬、痉挛,连手指似乎都随着她的身子胡乱颤抖着;她的额上、鬓角、脖颈上全被汗水润透,发丝凌乱与肌肤黏腻地粘在一起……陆晴萱能清晰地听到,她的双齿在口中打架时发出的声响。 “你很疼,是么?” 陆晴萱紧紧抱着她,听洛宸呼哧呼哧又并不规律地喘息着,眼眶瞬间就红了。 她不知这是怎么回事,亦无法真正体会到洛宸此刻到底有多难受,只知道她很难受很难受,难受到她这个被针线缝补血肉都不会吭声的人,几乎快要发疯了。 “是游夜,还是枭,还是晚上吃的东西?……”陆晴萱不明白,只能凭着这几天来所有的经历胡乱猜测着。她哽咽着声音一一列举,洛宸都只是艰难地摇头。 大概实在忍受不住了,洛宸的身子突然一滞,随之蜷缩得更加厉害。她从口中低低地压出一声呻.吟,紧接着又有数滴汗水砸落在地面上。 陆晴萱赶忙抽出手来兜住她。 “陆姑娘……”先前一直在一旁没有说话的谢无亦开了口。 “什么?”陆晴萱转过红通通的眸子,无措地望向他。 洛宸抿紧双唇,把头埋进陆晴萱怀里,继续无声地与那难耐的、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的剧痛对抗着。她攀着陆晴萱的手忍不住发力,却又在瞬间松开,紧紧地扣在了床沿上。 她内息浑厚,痛急之下力气更是要比平素大上许多。陆晴萱看那床沿深深地凹陷下去,上好的木料上竟也出现了大大小小的裂纹。很明显,洛宸是怕伤到她,才刻意放开了手。 “大人她这样,已经快十年了。” “十年!”陆晴萱闻言睁大了眼睛,眉头反而拧成了疙瘩,一时有些难以接受——难道她这十年里,一直在承受这样的折磨? 陆晴萱从进门走到洛宸身边时就注意了,洛宸的床铺是整齐的,衣服也一丝不苟地穿在身上。显然两人分开后,她就没有更衣就寝,而是在等着自己旧病复发。如同一个知道自己即将遭受凌迟酷刑的人,只能数着时辰,在忐忑与惧怕中迎接折磨的到来。 这般想着,陆晴萱心乱如麻,回首朝着谢无亦道:“这到底是什么?难道没有办法缓解吗?” “不晓得是什么。只知道大人以前每到发作之日,绛锋阁医官会提前送上一剂‘凝露丸’,大人服下后昏睡一夜便会无事。偶有服药不及时发作起来,亦是苦痛难耐,但只要服下凝露丸,很快便好。” 陆晴萱不禁唏嘘,正暗忖这是什么灵丹妙药,怀中的洛宸又猛然一抖,低吟出声来。 “先不管这些了,你得帮我。”陆晴萱能够猜到谢无亦会在洛宸房间的缘由,许是洛宸害怕自己熬不过去,特意让他留在屋中以防万一。 洛宸没有点灯,自然也是害怕被别人知道,如果不是陆晴萱阴差阳错想来看看,洛宸今夜定然是要独自承受这份苦痛了。 谢无亦索性又点了几盏灯,把房间照了个明亮,陆晴萱借着光,仔细把洛宸又瞧了一番。 她比想象中病得还要厉害,脸色苍白如纸,呼吸时急时缓的并不均匀。谢无亦听从陆晴萱的吩咐,将洛宸抬到了床上,在她的腿上和胳膊上反复揉捏;陆晴萱则跑回自己房间拿了针灸用的器具来。 她叫谢无亦去门口守着,自己则将洛宸的上衣尽数解开,留在屋中替她行针。虽然不知道洛宸的旧疾根源为何,但缓解痉挛、打通经脉,多少会让她舒服一些。 如此,竟是又过了整整一个半时辰…… 洛宸终于渐渐不再发抖,身上的肌肉也放松下来,只偶尔还会不受控制地抽动一下。陆晴萱这才收了针,眼睛酸酸的,一想起洛宸方才备受煎熬的模样,眼泪便忍不住想往下掉。 “莫要……急,都过……过去了。”洛宸在床上,被陆晴萱环在怀中,轻轻喘息着,她的声音因虚弱轻颤着,整个人透出一种柔弱的动人。 “为什么……为什么不说实话?”陆晴萱终于没有忍住,声音中透出隐约哭腔。谢无亦很知趣地退在一侧,静静听着。 “晴萱,我……骗了你,你可……可怨我?” 洛宸柔声细语,双眸却轻轻阖上。她实在太过倦累,在陆晴萱来之前,还不知折腾了多久。 陆晴萱知道她不应该再劳心神,只好安慰道:“不要再有下次,我便不怨你,可以么?”说着,她用手轻轻撩起洛宸的发丝,从她汗涔涔的脖颈上拿下来一点点理顺,“你休息一下,我去给你弄水擦擦身子,你出了很多汗。” “……好。”洛宸轻轻应她一声,当真不再做他想,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20章 沉疴(三) 陆晴萱打来一盆热水,打算先替洛宸擦一擦脖子及其以上的部位,想她一晚上出了这么多汗,端的是不会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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