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卿刚想拒绝,工程师扛着器材,手脚并用地从河道里爬出来,裤脚沾湿了大片,脖子和脸都晒成了高原红,拧开了瓶冰水,仰起头一饮而尽,空瘪的瓶子十分无助地被塞进屁股兜里,“宋总,我瞧了,村子里没餐馆的,不过我们给钱他们肯定不肯要的。” 宋卿思考了下,说:“把钱交给巴桑,让巴桑去商量。” “也行,他们好交流。”工程师耸耸肩。 多吉的妻子是个五官深邃的女人,摘了身上的围裙,露出里面颜色交错绚丽的藏裙,她准备的是当地特色的主食糌粑,桌上还有盆风干牦牛肉。 多吉和巴桑踩着点儿回来,胳肢窝里夹了本白皮书,“阿金家的牛生了小牛犊子,就不过来了。” 一顿饭宾主尽欢,多吉开始听说宋卿要付午饭钱,脸唰地黑了,怎么都不肯收,后来也不知道巴桑悄咪咪说了句什么,这才不情不愿地收了钱,还端了盆饭后水果上来。 午后,宋卿坐在多吉家门口的台阶上,膝上放着本村志,她一目十行地读,找到重点的信息会停下来记录。 小女孩端着小马扎哒哒哒地跑过来,挨着她坐下,咯咯笑了几声,“大姐姐,你们要做什么呀?” 宋卿揉了揉她毛乎乎的头发,小孩儿惬意地眯了眯眼,她指了指不远处的河流,“这里,要修一座桥。” 小女孩儿不太懂这座桥的意义,凭着自己的想象,拍手说:“那以后阿爸就不用去那边绕路啦。” “嗯。”宋卿轻轻地应了声,她旋转了下指尖的中性笔,说:“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儿圆嘟嘟的脸突然红扑扑的,是红里透着绯红,“梅朵。” “你会写自己的名字吗?”宋卿抽出调研表,上面记录着她和多吉的对话,右下角签名栏空着。 “会写的。”梅朵皱着小脸,接过笔一笔一划地写下了名字,“大姐姐,需要写藏文吗?” 宋卿想了下,指尖点了下纸,“也可以。” 然后宋卿看她歪歪扭扭地又写了个名字,像画了幅简笔画一样。 “宋卿怎么写?” “你想学?” “嗯,想知道。” “手给我,我教你写。” “......” 这天,阳光给山峦镀了层金光,宋卿的整个世界被暖意烘着,她抬起手臂张开五指,风从指缝中溜走,裹挟着雪山尖丝丝入扣的凉意。 世界茫无边际。 她听见自己说——“梅朵,你知道哪里可以采格桑花吗?” 宋卿知道,格桑花的花语是怜取眼前人。 她完了,她想。
第42章 理塘这场雨又凶又急,飞机晚点了两小时,这就使得原本充裕的时间变得十分紧凑。 刚下飞机,测绘工程师带着实习生走在最前面取行李,宋卿落后几步关闭了手机飞行模式,她快速地瞥了一眼,顾十鸢的消息浮在最顶上。 顾十鸢:【T2航站楼接机口,这儿出租车多,停不了多久。】 宋卿身长如玉,站在闸机口也十分显眼,她抬眸去寻测绘工程师影子的时候,正好撞见实习生隔了三五群人与她挥手。 宋卿:【好,两分钟。】 回复完消息,退出去,她下意识往下面拨了几行,指尖微微顿住,没看其他的,只把系统通知的红点给点没了。 “宋总监!”实习生快步跑过来,高马尾在人头攒动的机场里划出轻巧的弧线,“东西都拿好了。” “好。”宋卿颔首,手机滑进冲锋衣兜里,眼神略过她看向身后的工程师,看见对方也点了头,这才说:“走吧。” 测绘工程师是个健壮的青年人,习惯了野外作业,步子迈得很宽,领子上沾了灰,看起来风尘仆仆,“宋总,接下来还有行程吗?” 宋卿淡声说:“暂时没有。” 听见这句话,工程师和实习生都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毕竟将近两周的任务时长压缩了一半,几乎是整宿整宿熬夜,就算身体还能抗,精神上的折磨也足够痛苦了。 测绘工程师笑起来,脸庞比牙齿黑了几个度,肖似皮肤黝黑的多吉和巴桑,他说:“行,几个控制断面要得急吗?” “不着急,下周合同返回来,就可以测绘河道地形了,到时候把控制断面嵌进去。”宋卿说。 “哦。”工程师应了声,知道任务不紧急后笑得很开心,“还是老规矩?” “嗯,两公里河道。”宋卿想了想,又强调道:“汛期要到了,注意安全。” “明白。”工程师点了下额头,后知后觉琢磨出一丝旁的意思,问:“那宋总......下周你还去理塘吗?” 宋卿不禁回忆起梅朵,那个雪山脚下纯洁的孩子,直截了当道:“不,我安排人协助你。” 工程师愣了下,缓缓点了下头。 他还记得宋卿刚进公司的时候,自己也还是个愣头青,他对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冷,很冷,像他出差时见过的盖了积雪的松树。 工程师的友谊和行政那帮人不太一样,一起穿梭在山林之间,好似总有点虚无缥缈的革命情谊。况且初入职场的人喜欢报团取暖,觉得心怀抱负前程似锦,心底儿被烈火烘烤着,感情便逐渐复杂了。 那天,高原下了雨,盘山公路湿滑,车脸撞进了软哒哒的泥土里,那雨水像泼下来似的,前挡风玻璃裂了蜘蛛纹看不清路,一行人徒步往后退了两公里,钻进路边的小卖部躲雨。 他记得那天所有的细节,那是个很简陋的小卖部,门口挂了自制的木牌子,用火灼烧出“卓玛的超市”这样歪歪扭扭的痕迹。 几个人身上湿了水,冷意是由内而外地从骨头缝里渗透出来的,连牙齿都在打冷颤。 最可惜的是那天店里只剩下一瓶五十八度的二锅头。 老板娘说:“十二块。” “我靠!手机泡水了!”有人喊了句,于是他们纷纷低头查看设备,愣头青们野外经验不足,突发状况下慌了神,难免出些差错。 “我来给。”宋卿站在人群之外,手里捧了个皱巴巴的纸杯子,热气呼呼地往她脸上扑,扬起的手机屏幕亮着光,这道光成了他们所有的希冀。 大家纷纷放松,开始七嘴八舌起来,连腼腆的女生也加入了男生的讨论,他们商量着等会儿雨停了车该如何处置,晚上到了镇里一定要吃当地的名菜。 “手机没信号。”宋卿眉头都没皱一下,平静地叙述事实。 有人呆头呆脑地问了句:“那该怎么办啊?” 临近傍晚,大家都还饿着肚子,物资装备都扔在车里,但前方的山洪泥石流很严重,他们不敢贸然前行。 所有人的视线搅和在一起,杂乱无章。 “我带了现金。”宋卿语气还是那样淡,好似被困住的人里没有她,车祸,暴雨,山洪,饥饿,泥石流,这几个词杂糅在一起,从书上的名词解释具象成场景,又在此刻变成了几个微不足道的墨点。 她从冲锋衣里侧衣兜掏出一沓钞票,所有人的眼睛倏地亮了,看她的眼神突然敬佩起来,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他。 这世上自然没有免费的午餐,当地居民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连热水都是按照人头算的,一人五块,可以无限续水。 宋卿要了五桶泡面,一瓶二锅头,几袋没商标的小面包和一箱矿泉水。 就这样而已,却也快把小卖部搬空了,所以一瓶二锅头在此刻显得弥足珍贵,大家没敢浪费,每人斟满了自己的矿泉水瓶盖,在一阵熙攘的欢笑声中一饮而尽,男生们爽快地呼喝了一声,女生们则是咂了咂舌,囫囵地吞下酒液,表情十分痛苦。 而宋卿则是一脸平静,她眼神落向旁侧,漫不经心地问:“姐,这雨还要下多久才能停?” “不晓得嘞,这雨啊从来说不准,有可能一两小时就停了,也有可能下连下好几天,真的是看运气吧。”老板娘指挥着自家男人,把货架剩余的东西清理到一侧,显得紧凑很多,又说:“就剩这点儿东西了,下着大雨嘞,东西背都背不上来。” 宋卿当然知道东西不止这些,但雨不知道多久能停,老板娘自己也需要吃食,轻易不可能拿出来的。 她拿着钱,俨然成了团队的主心骨。 宋卿以离谱但又能勉强接受的价格包了小卖部的空地,又买了两条棉被,男女各一条,就席地而坐,准备熬过这漫漫长夜。 白炽灯缠着蜘蛛网摇摇欲坠,有人提议起玩游戏消磨时光,二锅头剩下半瓶也都均分了。 宋卿充当背景板,但在这样的气氛下,耐不住有人的心蠢蠢欲动。 大概,男生都这样,自信,自信,自信。 真心话大冒险,输了的人选人表白,宋卿漂亮,强大,冷漠,很容易激起那些莫名其妙的征服欲。 寸头男生喝了点酒,脸颊红彤彤的,转过脸来说:“宋......我喜欢你。”这人甚至连她的名字都没记住,但这不妨碍队友起哄。 也许是这趟差事太苦了,大家逮着机会闹得很凶,况且以后都是朝夕相处的同事,女生们都不愿直接拂男生的面子,含糊着解释过去,比如有男友不是单身之类的。 他们想,宋卿大概也应该是这样回答。 没想到,宋卿毫不犹豫地说:“抱歉,我不喜欢你。” 礼貌,但不多,教人无从反驳。 逼仄的小卖部安静了一瞬,男生脸皮臊得慌,撇了下嘴角,嘟囔着骂了句脏话,把剩下的二锅头喝了个干净,又立刻投入到下一轮游戏中了。 宋卿对这些不感兴趣,手撑了下地面站起来,去脏兮兮的玻璃柜里拿了包最便宜的雄狮,推开斑驳的木门,站在屋檐下面吹了会儿风。 她衣服还有点濡湿,风拂过来的时候很凉。 他就跟在宋卿身后出了门,看她指尖灵活地拆了塑料包装纸,清晰的骨节夹了支烟,细密的雨雾下,有种摄人心魄的孤寂感。 他上前拢了一簇火,老式打火机的小齿轮“刺啦刺啦”地冒了几点火星子,那支烟逐渐猩红。 宋卿递给他一根,他含在唇边,点燃吸了口,劣质烟呛人的味道猛地钻进肺里,又辣又凉,他没忍住咳嗽出声音。 “薄荷味的。”宋卿解释道。 他舔了舔干燥的唇,说:“小王就是心直口快,你别放在心上。” 宋卿没抽,只是捏着那根烟,看它燃烬的灰尘落进雨水里,打湿,消散,蛮有意思,“我不在意。” 他直觉宋卿的这句话是真心的,而且她似乎连这群人都不在意。 “刚才,没必要。”他委婉地说。 宋卿很轻地笑了下,“是挺没必要。” 她在看他,她说的也是他。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和不在意的人何须虚与委蛇?这名测绘工程师缓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96 首页 上一页 35 36 37 38 39 4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