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殷九弱的死对扶清没有任何影响,她终于放心,刚才有一瞬间她还以为……还以为长梵想要追上那孽物。 都是幻觉都是幻觉,一介肮脏龌龊的孽物,的确不可能引得出尘脱俗的长梵道尊在意。 “尊上,魔气已除,还需要您前去方外加固封印,以平定人心,确保万无一失。” 然而,万千人的欢呼中,女人依旧保持着紧抱殷九弱残躯的姿•势,血污满身,面上无悲无喜。 她俯身亲吻殷九弱已经毫无生息的唇,喃喃说着什么。 掌门惊诧地看着这一幕,那么温柔的亲吻,就好像小女孩在寒冷冬夜的无人街道,用鼻尖触碰自己心爱的小猫。 “尊上,您没事吧?不会被孽物的血污染,您可有什么不适?” 沧澜宗掌门心里没底,他们对殷九弱的了解仅限于道尊提供的方法,孽物经过五味情绪洗礼后的血,为天下至纯至厉,能够遏制魔气。 至于尊上到底从何得知孽物的效用,他们一向也没敢多问,只在心里疑惑,或许尊上是上面下界前来斩妖除魔的大能,才有这般坚定不移的道心。 见状,沈沧离心有不满地大步上前,看着神色木然的扶清,思考良久说道: “长梵,你且宽下心来,魔气已除,这孽物的血浪费掉了,的确可惜,但天意如此,不必为之伤神。” 又过了许久,扶清的眼眸终于恢复神采,她轻轻放开殷九弱的身体,让少女躺在冰冷的大雪里。 任由积雪覆盖鲜血,红白两种冲突的颜色相互浸透,让人无端想起鹤雪峰上盛开的织锦花林。 她站起身整理法袍,细长凤眸扫过在场的人。 似叹息,似惋惜地说:“是可惜了。” 她的声音很淡很轻,像是在可惜一件上好兵器的损坏,一片花海的凋落,一群大雁的离开…… 但,这是无足轻重的。 兵器可以再铸,流水循环往复,花落会再开,大雁总会飞回。 没什么大不了的。 沧澜宗掌门也收了神通和法器,站在扶清身边,皱着眉盯着殷九弱毫无声息的身体,再次认真询问: “尊上可有受伤?这孽物不惜自曝也要逃脱,说不定是为了以神魂之力,伤害尊上您。” “本尊并未受伤,”扶清嗓音微微滞涩,“小九不会伤我。” “这就好,但保险起见,还请尊上去药草堂让医修检查一番为妙。” “不必了,没什么必要,”扶清定定看着殷九弱脸上凝固的笑容,那笑容灿烂畅快又残忍。 那是绝望的残忍,是对欺骗的绝望,对自己的残忍。 想到这里,扶清的身体微微颤抖,心底深处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来,她不得不全力压制,才能维持现在的平衡。 可能的确受伤了,受了自己也不清楚的暗伤。毕竟方外魔气的法力高强,她以一己之力抗衡许久,会受伤也实属正常。 掌门万分嫌弃地再看了殷九弱一眼,招手叫来风起,严肃道: “去清点本门派受伤弟子的人数,为友方门派提供伤药和住所,让外门弟子前来洒扫。” 风起脸色灰败,像木头人一样呆呆站着,忽然不知道自己这是为了什么。 她似乎还没从殷九弱死去、冲忧重伤生死未卜的事实中回过神来,迟钝好久才回答了一声「是」。 “你振作点,想一想这是为了天下苍生,”掌门温言鼓励道,“多向尊上学习心无执念,要达到一些目的,必然需要舍弃什么,因果循环,向来如此,你想开点,莫要心执。” “是吗?尊上真的心无执念?”风起想到刚才扶清亲吻九弱的一幕,也不知心无执念的人,是怎么做到的。 她抬起头看见站在殷九弱身边,神色如常的扶清,天际绚烂的金色弧光,衬得女人更加高洁神圣。 “尊上,多年潜伏,风起不辱使命,如今任务完成,还愿尊上信守承诺,达成我的心愿。” 听见风起的声音,扶清这才把视线从殷九弱身上移开,她的眸光很冷,像是很久没有流动过的死水。 “本尊自会信守诺言,你族人的轮回转世必然平安顺利。” 与其他仙门的长老宗主寒喧完毕,掌门又踱步走来,看了一眼重伤昏迷的冲忧,面上满是恨铁不成钢的神色,高声嘱咐风起: “把你师姐带回去,身为仙门弟子,竟然对孽物心软,必须严加惩戒。” 沈沧离摇着骨扇走来走去,点点头:“掌门言之有理,若非风起阻挡冲忧,这孽物恐被救走,长梵的千年大计将会功亏一篑。” 闻言,风起急忙跪下,朗声道:“师父,大师姐只是不知全貌,俗话说不知者无罪,徒儿认为您给予师姐禁闭思过的惩罚正合适。” 掌门瞟了眼站在山崖前衣袂翻飞的扶清,叹了口气,说: “你和你师姐感情倒是深厚,罢了有你为她求情,便罚她思过一月即可,但养伤重要,思过延后吧。” “多谢师父,”风起大喜之下,心底依旧疼痛难忍,“师父,我想给九弱立碑,让她入土为安,求师父给了这个恩典吧。” “风起,你就是太重感情,”掌门一脸无法理解的表情,声音难掩失望,“修仙一途,轻小情重大爱,你如此着相,往后修为难以寸进。尊上无情无欲,不为外物所扰,不困于情,是仙门楷模,你怎么就不能学着点?” “求师父成全,我与九弱几年的情分,我愧对于她,于心不忍。”风起重重磕了个头。 “罢了,罢了,这孽物是尊上的徒弟,你且去询问尊上的意见。” “是,徒儿多谢师父,”风起站起身来,绕过人群,往扶清所在的山崖边走去。 一片雪白的山崖上,水软山温,流云霞霁,杳霭流玉。 扶清负手而立,双目微阖,法袍上流转的日光已经黯淡,玉一般的指•尖似乎在不断摩挲着什么。 风起定睛一看,是一块翡色的碧玉珏。只是玉珏染了血,好似怎么浸透进去,再也无法洗净,看上去有种血腥残忍的美丽。 她怔忪不已,恍惚想起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这枚玉珏,一时无法快速记忆起来。 就在风起出神时,扶清睁开眼,声线威严而冷,“何事?” “尊上,”风起双手举过眉间,向扶清行礼,“我与九弱曾情同手足,如今……她惨烈身死,我不忍她无处可依,想带她回桃花小镇安葬,望尊上应允。” “为何要带小九回桃花小镇?” 风起发现扶清的神情很奇怪,便向详细地解释道: “我与九弱在桃花小镇相识,那儿民风淳朴,我们共同的好友岁歌或许还会回去,到时候就能一同祭奠九弱。” 见扶清沉默不语,她连忙又加了一句,“以岁歌对九弱的感情,若知她身死,定会年年拜祭,九弱泉下有知,就不会寂寞了。” “就不会寂寞?”扶清垂眸笑了一声,却不知为何会笑。 “若说这世上还有人会真心为九弱难过。除了冲忧师姐,大概就是岁歌了,她会为九弱烧纸送行。希望尊上能施舍九弱这最后的慈悲。” “岁歌吗?” “是,她对九弱一向真心,与……我们不同。” 扶清摩挲玉珏的手指猛地攥紧,呼吸也急促起来,她仍然沉默了许久,“真心,她对小九真心……你又如何得知?” 风起发现扶清的神情变得很奇怪,愠怒混乱,好似在强行压抑着什么。 “弟子并不敢妄下定论,只是无论如何,这世上也不会有人比我们对九弱更差。” 远方飘来漫天的桐花瓣,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祭奠逝去如霜华。 扶清垂下眼睫,又过了许久艰涩说道:“本尊允了。” “多谢尊上,九弱若是知道了,会感激您的,”风起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她不会,”扶清轻声说。 “尊上,九弱是个纯粹到痴傻的人,她会忘记伤痛,好好生活的,”风起再次向扶清行礼,准备退下。 “你是说小九会忘记本尊?” 刚走出两步,风起就听见了扶清有些颤抖的声音。但她一转身,却只见女人心神稳固,容色淡漠。 仿佛那只是幻觉。 “是的,但斯人已逝,多谈也没有必要了。”风起苦笑一声,她们都是罪人,九弱那样潇洒决绝又忧郁心软的性子,大概率会选择遗忘。 因为决绝而绝不会原谅,又因为心软而无法下定决心报复。 九弱就是这么个痴傻的人啊,难怪会被骗。 被她们这群恶心肮脏的人骗。 风起飞快敛去眼底的泪,吩咐几个与殷九弱曾交好的师姐妹,守着殷九弱,她先把冲忧带去药草堂医治,再回来带走殷九弱。 等她安顿好冲忧回来时,大阵里干涸的黑色血液,已经被人清理干净,洁净的雪覆盖大地,一切就像从未发生过一般。 几位师姐妹见风起回来,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脸色疲惫地让开。 没过一会儿,荒穹殿外就只剩下风起和殷九弱,大雪积满了少女半个身体,绸缎般的长发也变作雪白。 她端来温度适宜的清水,想要先替殷九弱擦掉脸上的血污,结果刚拧干帕子,视线里便出现一片如云般轻柔洁白的衣摆。 “尊上,您不是处理完魔气的封印,就回鹤雪峰静修了吗?”风起惊讶不已,但见四下安静,几乎以为自己又出现了幻觉,“莫不是您还有什么吩咐?” “本尊要带小九回鹤雪峰。” 风起心里疑惑,小心翼翼地问:“尊上您是想亲自埋葬九弱,给她立坟吗?” 扶清没有回答,侧脸疏冷清贵,轻轻拂袖,便即刻祭出一副寒玉冰棺。 冰棺上凝寒结霜,光华内敛,似乎是由神族圣物寒玉冰魄所打造的冰棺,可保尸身不腐,千万年栩栩如生。 “尊上,您这是要做什么?” “不必多问,”扶清用寒玉冰棺带走殷九弱,风雪浩荡,远去的身影遥遥不可望。 独留风起在原地,神色晦暗不明。 她不知道扶清要做什么,但料想应该无法伤害九弱了。 一个死人又能受什么伤害呢? 想到这里,风起突然想到某种可能,又飞快摇摇头,觉得是自己想太多。 鹤雪峰上千里冰封,受灵气滋养的红梅终年不败,绒绒雪花,萧肃冷然。 仙鹤童子等一众机关动物,侍立于茫茫雪林外,见到冰棺里的殷九弱,皆低头垂眸。 按道理来说,它们只是机关制造的死物,靠扶清的神通和灵气才有些许灵智,他们不该有任何的情绪或是想法。 但此时此刻,它们意外地情绪都低落起来。 那个它们唤「小主人」的人,竟然于冰棺里长眠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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