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以为至少有朋友,”殷九弱木然地扯扯嘴角。 是这份情从来就不存在,还是说人类善变,情义不过此一时彼一时。 如今师徒情义是假,朋友之情是假,缠绵情•爱更是假。 或许她可以忍受自己一无所有,永世孑然一身、流离辗转。但她无法忍受背叛欺骗,那是比自己放弃自己还难过的事情。 可事实不容她能否忍受,事实就是事实,那么冰冷那么威严地存在着。 殷九弱抬头望天,今日的扶清真美,一眼万年的人间惊鸿。 女人似云的发在风中翩跹摇曳,她悲天悯人,她目中无物,她红唇染血。 而她全身泣血,仿佛罪无可恕。 许多年后,她又变成了孤独无依的弃子,这个世界她没有可相信可依恋的人,因为所有人都背叛了她。 什么朋友什么义气,什么师徒什么爱恋,她们都是为了骗她,不惜用上最美的谎言。 是自己太傻,太渴望温暖,才会相信谎言,相信重复千遍的谎言。 只因为谎言太美好,就算心里明白,也依然满心欢喜。 “冲忧师姐,请退后,今日不容许任何差错。”风起看着这个自己满心爱恋的人,语气斩钉截铁。 “风起,入门时,我们便立过誓,绝不残害同门,”冲忧目光澄澈坚定,“九弱是我师妹,我怎能袖手旁观。” “师姐,尊上不会让九弱死的。”风起眉睫下落,笃定地对冲忧说,“你放心好了。” 冲忧却仰天长笑:“你们以为九弱现在的样子,和死还有差别吗?” 谈话间,天际浓云席卷,剑光闪烁,冲忧拿剑指着风起,二人几乎战在了一处。 那朵漆黑的云雾已经比开始弱了许多,趁着无人注意时,分神来到殷九弱耳旁,低声呢喃。 “她骗了你,全为你的心尖血,你我本是同根生,为何不挣脱束缚,报仇雪恨?” “心尖血?” “是啊,你是上好的材料,来我教你怎么挣脱束缚……” 见状,扶清化剑为气,一剑刺了过来,将那似黑雾斩断。 沧澜宗掌门大喝一声:“魔气已是强弩之末,风起,将大阵彻底开启。” “是,师父,”风起一剑将冲忧囚于无形屏障内。 “风起师妹,我竟不知你修为高深至此,”冲忧同样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只道自己经此欺骗便已心痛如绞,换做九弱又是何等撕心裂肺。 风起心无旁骛地将大阵彻底开启,一时之间殷九弱心脏处的伤口裂得更大,浓稠的黑色血液将大阵的每一处符号灌满。 皓月当空,月波清霁,殷九弱承受不住痛楚,几乎要从盘龙柱上栽倒。却被柱上放血的钩刺挂住,血流如注。 而扶清送她的玉珏,也从怀里掉了出来,美丽的翡色染了猩红。 玉珏本无情,是人偏要倾注情感。 冲忧看见这一幕,不顾受伤也要冲破屏障来救殷九弱。却被掌门反手一道剑气,重伤晕死在屏障中。 “师姐!” 殷九弱目眦欲裂,不敢相信掌门会对冲忧师姐动手。 她拼命嘶吼着,想要挣脱束缚,但盘龙柱却将她死死钉在原地。 上古大阵也因为这最后的痛楚,爆发出无可匹敌的威力。 金色的阵光护体在扶清身侧,女人身若残影,翩若惊鸿般追上想要逃跑的魔气。 饮尽心尖血的炽霜剑,与道心稳固、宽宥博爱的长梵道尊,人剑合一,一剑破邪。 一时之间,魔气尽消,压在仙门弟子身上的压力散去。 众人如劫后余生般仰望半空中仙姿玉貌、威不可测的女人,心中景仰之情满溢。 殷九弱环视四周,所有人都在为消除魔气而欢呼,盘龙柱见她已经失去效用,钩刺收回,任由她软倒在血地里。 原来灵乳羹真能护住心脉,让她血都快流干了,还能活着。 沈沧离急匆匆地御剑飞向扶清,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似乎二人好事将近。 风起站在一旁,低声对殷九弱说了句抱歉,转而跑去抱起冲忧,渐渐走远。 原来不止她和扶清的情•爱是假,就连她与风起的友谊也是扶清一手安排。 十几年虚妄,到头来一切皆为虚情假意,连一丝真心也无。 殷九弱不明白,明明自己求得不多,只想留住一时一刻,可为什么都是假的。 都是假的。 不求不朽,不求钟爱,不求永生永世。 都是骗人的。 往日她怕这是一场梦。 现在不用怕了,这的确不是梦。 是一场骗局,她是被骗得团团转的棋子。 最深的梦魇便是扶清对她的好。 对她好,只是为了让她知道真相时,更绝望更悲戚一些。 所有的好如毒药。 就因为她是他们口中的天生孽物,就该有此一劫。 她躺在污泥地里,双瞳如灌血,宛若杀戮中盛放的荆棘。 扶清长剑饮血,正一步步朝殷九弱走来,雪白法袍翻飞,圣洁清灵一如往昔。 “小九,本尊带你回家,”扶清将炽霜剑变为青玉纸伞,为殷九弱挡去变冷的大雪。 “扶清,原来你对我这么好,”殷九弱摇摇头,想要站起来,却只能被女人抱在怀里。 事已至此、扶清仍然不懂她已经生出凄艳的绝厉之心。 女人眉尖轻蹙,“小九,一切都过去了。” 她听见殷九弱带着笑说:“扶清,原来你只是为了我的心啊,何必骗呢?你要,我便剖开给你。” 扶清面色平静,未置评语,大阵的开启需要人心与身体的极致痛苦,纵使再来一次,她也不会后悔。 “小九,本尊带你回家,很快就会好起来。” “回家?我哪里有家?” “鹤雪峰就是你的家,”女人美丽而肃穆,是悲悯众生的尊上,也是冷酷无情的独•裁者,“之后本尊消除你的记忆,一切就会好起来。” “消除我的记忆,就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样?” “不错,忘记这些,我们可以重新成亲。”扶清的声音空灵、清冷、慈悲。 殷九弱眼里最后一丝光彻底熄灭。 因为每次都可以消除记忆,一笔勾销,所以可以肆无忌惮,有持无恐。 她就是被玩弄于鼓掌的傀儡麻雀。 殷九弱血液结冰,本以为自己不会再心伤,没想到还有一种痛苦叫哀莫大于心死。 “扶清,你……你真狠,你是个懦夫,敢做不敢当吗?” 女人微微皱眉,似乎不能面对殷九弱这般怨恨的眼眸。 掌门大喝一声:“孽畜,你一身罪孽骨,脏污不堪,休得对尊上不敬。” “我在你们眼里是这样的脏东西,”殷九弱咬着牙,鲜血满身,“握住我这样的脏东西,不怕脏了手吗?长梵道尊牺牲真大,我怎敢再脏了您的手。” “你要做什么?”扶清似乎察觉到殷九弱的举动,女人凤眼里盛着终年不化的冰雪,却在此刻动荡飘摇。 “脏东西自有脏东西的去处,”殷九弱尝试着从灵海开始毁灭,发现扶清只禁锢了她的身体,而非神魂,“脏东西也有脏东西的自尊啊。” 殷九弱那双纯黑色的邪眼忽然亮了亮,眉眼顾盼之间湛然有神。 她似乎看见了雪做的花灯,花灯迤逦如线,似乎能为漂泊的幽魂引路,灯火自在摇曳,生生不息。 她最后看了扶清一眼,漫长的一眼。 明明对于扶清来说,无情已经成为一种本能,所有情感滴洒在她身上,也无法润湿分毫。 可这一刻,她仿佛看见了女人眉宇间的惊惶焦灼。 但这不重要了,都不重要。 女人强行镇定下来,温柔的目光带着悲悯,却有种无情又戏谑的高高在上。 “小九,一切都会好的,本尊为你清除记忆,我们便可以回到从前。” 这一刻,殷九弱癫狂大笑,她笑着笑着又吐起血来,“你以为,以为消除记忆,伤痕就会消失?不会的,”她浑身沐血,死死看着扶清,“你修为通天彻地,逆转阴阳,可你逆转不了……人心。” “小九,你要做什么?”扶清死死抱着殷九弱,看见对方眼里的绝望和决绝。 就好像人活着,心是死的,在一步步迎接悦纳死亡,哀恸而欢喜。 怎么会欢喜?怎么可以欢喜? 只要消除殷九弱的记忆就好了,她们依旧是情意深重的师徒,是新婚燕尔的道侣。 为何这个人偏偏不愿意? 她绝不允许殷九弱死去。 无人回答长梵道尊焦急的问话,殷九弱在扶清怀中微笑,血色的身体寸寸开裂成草屑。 “你还记得吗?那天我问你,最好的日子过完是不是就没有了,”殷九弱空洞的眼睛里满是嘲讽,“你说不会的,可你错了。” 福气这种东西是有限的,用完就没有了,从此以后再无欢喜。 扶清第一次怒急,她想要控制自己,但失控好似濒临溢出的水面,她攥紧了殷九弱的手腕,厉声说道: “小九,本尊不准你死。” “那又怎样?”殷九弱再次笑了,笑容灿烂美好,声音轻飘飘的,像无人能抓住的风。 她至死也不愿再做任人摆布的傀儡。 扶清气急攻心,高声嘶哑,“你怎么敢!” “我敢。” 殷九弱自爆元神魂飞魄散。 狰狞的伤口涌出鲜血,染红扶清的雪白法衣,犹如盛开的绯红花瓣,从高高的白玉台流向千里冰封的雪原。
第26章 炽热的阳光从天际升起,让幽魂彻底消散,偶尔有白色的桐花从扶清身旁幽幽地飘过去,美丽得像是一匹纱。 扶清跪着抱住已经失去气息的殷九弱,这副身体已经破碎不堪,青色的长衣早被鲜血染红,看不出本来的鲜活清灵。 周围的景物变得虚无,她心口生出一种空虚、恍如隔世的感觉,她变得虚弱变得惊惧,不敢相信,以自己窥天得道的修为,也依然会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扶清墨发娓娓垂下,山崖上微风拂过,风姿绰约,千年来古井无波般的无欲心境,终于起了些许波澜。 她在愤怒,愤怒事情脱离了她的掌控。 这一幕发生得太快,仙门的人还沉浸在守护天下,拯救苍生,封印重创魔气的喜悦中。 他们放下刀兵,拥抱欢呼在一起,金属碰撞的声音更像是凡世过年时,喜庆快乐的鞭炮。 “这孽物竟然自曝,形神俱灭后,她的血就失去价值,真是太可惜了。” “是啊,谁能想到这一向唯长梵至上的孽物,竟然敢忤逆她的话。” 沈沧离不着痕迹地观察着扶清,发现不过短短一瞬,女人又恢复成了清心寡欲、淡漠疏离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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